(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薰風

愛美並不一定是積極的。懶起畫蛾眉是因為真懶惰,弄妝梳洗遲是因為真有拖延症,可是到底不得不。

愛美也並不一定是熱切的。生長在這個以人為鏡的社會裡,你看我,我看你,愛美經常不過是對於世俗要求的冷冷的不耐煩,敷衍塞責,得過且過——美都美好了,還要怎樣?

「全神貫注吹整造型,讓那鬈髮隨風飄逸。」濱崎步在歌曲〈W〉裡如此寫下第一句歌詞。這是一首關於女性如何發揮演技的作品,輕佻,魅惑,爆發力十足,至於所謂的W究竟是Women還是Weapon,那卻是眾說紛紜的。因為這首歌的緣故,我經常將吹風機想像成一種熱武器,各有各的溫度與功率。

日復一日的吹髮戰鬥

對於美髮話題,我一向充滿興趣,儘管我自己的頭髮是最無聊的。髮廊裡的一切總是令我感到親切熟稔:吹風機的風聲,蓮蓬頭的雨聲,客人嘲笑八卦報導的讀書聲,聲聲入耳。關鍵也許是吹風機。據說許多父母阻止嬰兒哭鬧的方式之一,即是開啟吹風機吸塵器排油煙機,因為這類家電運轉的白噪音和子宮裡的聲響頻率十分接近,輕易就能安撫寶寶的情緒。YouTube上多的是數小時不間斷的純吹風機錄音。我如此迷戀髮廊的情境,也許還是胚胎時期殘留至今的積習。

留了十年的長髮,長及胸膛以下,腰腹以上,吹髮於我和我的設計師一直是一項苦差。洗濯既畢,有的設計師先將我的頭髮捉成一束,使勁地一甩一甩,甩掉大部分的水珠,才開始吹髮。有的設計師找來助理,一人一把吹風機,聯手齊心幫我吹髮,那景象真是一場「決戰三千髮絲」。我自己吹髮時,更是焦頭爛額了。為此我經常研究各種乾髮道具:珊瑚絨擦髮手套,帶有導風管的快速吹髮帽,直立式吹風機。諸般看似新潮的發明,大抵都是復古的設計,靈感來自十九世紀以降的各種乾髮儀器。

吹髮是一件必要的事情嗎?洗髮之後,吹乾頭髮,似乎並不是普及各國的文化。即使在台灣,大家從小被恐嚇「不吹頭髮容易偏頭痛」慣了的,也還是有許多人崇尚自然的風乾,認為吹髮浪費時間又傷害毛鱗片。然而,對於不耐溼寒與虯結的人而言,吹髮就是日復一日的戰鬥。吹乾是一回事,吹美又是另一回事。基於廣大的吹髮需求,美國知名的連鎖髮廊Drybar就專事吹整,不剪不燙不染,生意非常興隆。大多數的客人,未必想要頻繁地變更髮式,然而趕赴約會或派對之前,總要打理一下自己的頭髮的。毛躁的給吹得滑溜,扁塌的給吹得蓬鬆,吹風機在腦際繚繞來去。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自助式的愛美的符號

如今吹風機與吹髮的姿勢,已經是最標準的自助式的愛美的符號。許多年輕人在長輩遺物裡尋獲生鏽的光美吹風機、西北吹風機、金巧鈴吹風機,也還是嘖嘖稱奇地懷念,對於那不復摩登的美髮時尚。我常常想起《阿飛正傳》那張經典劇照裡,張國榮扮演的旭仔拿一把Handy Hannah的薄荷綠吹風機,直圓木柄,鍍鉻外殼,將微鬈的頭髮吹拂得飄聳而伏貼。他是一隻自戀的鳥在梳理自己的羽毛。上古董拍賣網站逛過一圈,我發現這款吹風機竟然附帶立架,不用時可以整把直挺挺擱在上面,幾乎就是設計來當展示品的——正和旭仔那美得非要人看的形象十分一致。

因為長髮的緣故,每次出門旅行,我總要準備自己的吹風機,也不嫌行李笨重。下榻旅館,萬一房間提供的是浴室裡的壁掛式達新吹風機(誰都知道它風力微弱,又不能移動,又要持續按壓才能運作,又容易過熱當機),那真是再掃興也沒有。儘管如此,和朋友一起度假時,她們的美髮道具比我更豐富:鬈髮女子有專用的慕斯與豬鬃梳,染髮女子自備校色洗髮精潤髮乳,粗硬髮女子則攜帶了陶瓷平板夾,早晨盥洗時得先插電預熱,再在鏡前將頭髮一綹一綹夾得紋絲不亂。她們是愛美的。要問這份愛美出於喜歡或出於應該,答案大抵一半一半,難分難解了。

愛美並不一定是積極的。懶起畫蛾眉是因為真懶惰,弄妝梳洗遲是因為真有拖延症,可是到底不得不。愛美也並不一定是熱切的。生長在這個以人為鏡的社會裡,你看我,我看你,愛美經常不過是對於世俗要求的冷冷的不耐煩,敷衍塞責,得過且過——美都美好了,還要怎樣?

我的一把松下奈米水離子吹風機,已經用了快要十年了,現在馬達依然非常強健。玫瑰金的吹風機,線條流麗,三段式開關:冷風,熱風,強熱風。印象中它最初的包裝盒上還印著「讓忙人變美人」(忙しいひとを、美しいひとへ)的廣告詞。然而,有時我對忙也沒興趣,對美也沒興趣,只是無所事事軟軟爛爛萬念俱灰。在這樣的日子裡,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好好洗一頓澡,窩在客廳的小沙發上,拿起那把玫瑰金的手槍,扣下扳機,往自己的太陽穴一轟。

轟出來,沒有子彈也沒有火花,只是一陣薰風。

只是一陣薰風習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