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姊妹白色峭壁的經典景色(攝影/姚若潔)
七姊妹白色峭壁的經典景色(攝影/姚若潔)

白堊丘陵的漫行

大面積的白實在不常見於大地。七姊妹峭壁的顏色比別處都白,面積也比別處都大。天氣好時,白色峭壁矗立於藍色的天與藍色的海之間,挺拔高聳,如果海風平靜,海面上甚至可以倒映出峭壁的白影,甚是魔幻。而有時海流沖擊,近岸海水呈現些微的乳白,或許是白堊的粉末攪拌於水中所致。又或有時海霧瀰漫,白色峭壁溶於白色迷霧,彷彿失去重量地遺失在半空中。

2002年春,在英國住了一年半許的某日,拜訪鄰近小山城路易斯(Lewes),在遊客中心拿到一張步行地圖。

地圖印在一張比A4更長的摺頁上,排版清爽,附有插畫,一開始或許是因為喜歡視覺設計而把摺頁收藏起來。後來動身嘗試這張圖上的步行路線,沒想到一試成主顧,從此開啟我走上丘陵的長路。

這份步行地圖的主旨很明白,就是鼓勵大眾以公共交通工具接駁,享受三小時左右的郊野散步,所規劃的三條路線都位於流經路易斯的烏茲河(River Ouse)河谷之中。所謂的「散步」(walk),對英國人來說是稀鬆平常的活動,但對我這外國人而言,這樣的散步則帶來許多新鮮的刺激。

引領作者走上丘陵之路的烏茲河谷健行地圖
引領作者走上丘陵之路的烏茲河谷健行地圖

兩條丘陵帶的人類活動,可追溯到舊石器時代

猶記得第一次使用這份地圖時,要先走上以前不知道的人行高架橋,從空中跨越鐵路與公路,然後便像是穿越某種秘密結界似的,忽地進入一大片藍天綠地之中。我立刻意識到,過去一年半間從火車車窗欣賞的丘陵——那總是吸引我以目光追隨、優美又性感的綠色弧面——現在就在我的腳下。隨著每一步邁進,丘陵轉動角度,草坡緩緩變形;綠色弧線的交錯方式變化無窮,不斷誘惑著我繼續前行。有些山坡上像芝麻似的散布著白色綿羊,路途中也有可能被巨大的牛隻瞪視;偶爾碰上圍籬,便學會通過不同樣式的閘門與梯磴;有時會驚喜地走入麥田中央,而這些田中小徑也是行人擁有合法路權的步道;某些時候則會遇上「馬路」,這種供人騎馬通行的路徑比人行步道更為寬敞許多。這些路線雖有上下坡的鍛鍊,但都不至於艱辛;在英國的涼爽春夏,即使些微出汗,也很快在比台灣乾燥的空氣中蒸發,身體可以保持溫暖而不黏膩;更重要的是,步行之中,心思隨著天地開闊起來,即使被局部的事物吸引,也都是牛羊蟲鳥、樹形花色,根本無暇煩惱人間瑣事。走完一趟之後,只覺身心舒暢,靈魂洗滌,又有了面對留學生活的新能量。

供人通過圍籬的梯磴(攝影/姚若潔)
供人通過圍籬的梯磴(攝影/姚若潔)

這份地圖也透露著比烏茲河谷更廣大的地理訊息——烏茲河由北往南,切過所謂的「南方丘陵」(South Downs);這條略呈西北與東南走向的丘陵地,大致沿著英格蘭東南海岸橫亙,東側於薩塞克斯郡(Sussex)的伊斯特本(Eastbourne)出海。而既然有南方丘陵,也就有「北方丘陵」(North Downs),同樣是東西走向,略擦過大倫敦的南側,東抵肯特郡(Kent)的多佛(Dover)出海。

這兩條丘陵帶上長久以來都有人類活動,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曾出土過以燧石製成的石斧。據說在地球較溼暖的時期,由於丘陵地相對乾燥,便於交通,因此自古以來便有道路,連羅馬人都曾在此走過。

現在兩條丘陵上各有一條主要步道,「北方丘陵之路」(North Downs Way)長246公里,「南方丘陵之路」(South Downs Way)長160公里,兩者都在1960年代成為國家級的長程步道,1970年代正式對大眾開放。現在走在這些步道上,可以見到「國家步道」(National Trail)的路標,以一顆橡實為標記,讓遊客知道自己並未偏離這條完善規劃、悉心維護的健行道路。

丘陵斜坡上的白色步道(攝影/姚若潔)
丘陵斜坡上的白色步道(攝影/姚若潔)

藍天綠草的襯映之中,白色小徑總是特別顯眼

走在丘陵步道上,不難注意到草地踩禿之處,地面往往呈現明亮的灰白色;步道上亦常見比銅板稍大的白色碎塊,伸手去撿,手指也會沾上白色。這是因為此處的地質成分是「白堊」,英文為chalk,此字也指粉筆,畢竟白堊就是傳統粉筆的原料。這種柔軟易碎的地層是一種石灰岩沉積,主成分是碳酸鈣,而碳酸鈣來自於微小海洋浮游生物的骨架。原來這裡曾位於海底,在6500萬至9900萬年前的漫長歲月裡,生活在溫暖海水上層的細小浮游生物享受著陽光提供的能量,建造自己的骨架,死亡後這些碳酸鈣骨架便如雪花般慢慢沉降於海底。隨著時間過去,白色粉末被壓得緊實,終成為大片厚實的白堊地層,至後來地殼變動,才抬出水面。同樣的情形在西歐很普遍,不僅在英國,在法國與德國也有著名的白堊地質景觀,而「白堊紀」這地質時代就是據此命名的。如此大片的地層竟是由漫長的生物現象而形成,不是很神奇嗎?

藍天綠草的襯映之中,白色小徑總是特別顯眼。想想,不只是小徑本身,眼前的綠色草坡底下全都是這種白色的東西,實在無異於走在巨型粉筆山上。當粉筆山來到海岸,迎面承受海水海風的侵蝕時,就像斷裂的粉筆般,曝露出大片垂直的白色峭壁。

從卡克米爾河口欣賞高大的白色峭壁(攝影/姚若潔)
從卡克米爾河口欣賞高大的白色峭壁(攝影/姚若潔)

大面積的白實在不常見於大地,只要親見,必令人印象深刻。英格蘭東南海岸城市伊斯特本旁邊的「七姊妹」白色峭壁就是其中的代表,這個名字據說是海上漁夫取的,來自七座連續的山頭。七姊妹峭壁的顏色比別處都白,面積也比別處都大。天氣好時,白色峭壁矗立於藍色的天與藍色的海之間,挺拔高聳,如果海風平靜,海面上甚至可以倒映出峭壁的白影,甚是魔幻。而有時海流沖擊,近岸海水呈現些微的乳白,或許是白堊的粉末攪拌於水中所致。又或有時海霧瀰漫,白色峭壁溶於白色迷霧,彷彿失去重量地遺失在半空中。由於此段海岸往南突出,能迎接晨光也能映著夕照,峭壁染上玫瑰光色,又是另一種迷人風景。

白堊峭壁還連結著戰爭與家園的特殊記憶

白堊峭壁對英國人來說,不僅是美麗的自然景觀,還連結著戰爭與家園的特殊記憶。

北方丘陵與海相觸的多佛,面對著英吉利海峽最狹窄之處,對岸即是法國,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裡是抵禦德軍空襲的最前線,是英國皇家空軍前去歐陸時最後看見的國土,也是有幸得以歸國的空軍所看到的第一片家鄉之地。近年台灣朋友因2017年的電影而較為熟悉的《敦克爾克大撤退(Dunkirk evacuation)》行動中,在1940年從海上返回英國的士兵們,第一眼看到的故土也是這裡。1942年,薇拉・琳恩(Vera Lynn)所唱的〈多佛的白色峭壁〉(White Cliff of Dover)大受歡迎,她也獲得「戰地甜心」的美稱。

將有藍鶇飛翔於

多佛的白色峭壁

至於明天

且讓我們靜待分曉

歌詞裡的藍鶇(bluebird)是一種藍色的鳥兒,實際上分布於美洲。或許藍鳥代表的是保衛國土的英國空軍,也或許是和平幸福的象徵。這首歌讓人對戰爭的結束保有希望,多佛的白色峭壁也從此烙印在英國人對家鄉的記憶之中。

開闊的白堊丘陵上大多長著短草,這對健行者的腳實是一項恩惠;也因為這些草夠短,才使得視線能夠毫不費力地延伸,讓人享受天地的寬闊。而這樣的景觀其實是大自然與人類活動共同形成的。

以南方丘陵來說,過去數百年間,此處只有少數農人,種植穀物、養殖綿羊。據說農人會讓綿羊在自己的田裡留下糞便以滋養土壤,其餘時間則放羊吃草,讓羊兒自己在野地啃食,丘陵地於是維持著乾淨清爽的短鬍子地表,也因此這裡擁有獨特的野花野草,格外適應草原環境,也為特有的昆蟲與鳥類提供棲息地。然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糧食需求提升,農田開墾面積大為增加,改變了丘陵地的利用方式,也就使得此處的生物多樣性降低。再後來,丘陵周圍地區人口激增,開始有了現代化城市入侵的威脅。英國人不愧是重視歷史的民族,南方丘陵終於在2011年成為國家公園,致力保存由羊群啃食來維護的傳統農作與草原景觀。而如我等喜愛丘陵健行之人,也可望能夠更長久地在天寬地闊中繼續走下去。

在丘陵上行走的時間,是最接近「當下」的時間

比奇角燈塔(攝影/姚若潔)
比奇角燈塔(攝影/姚若潔)

在英國生活的幾年,我陸陸續續走了南方丘陵之路的許多路段。通常是隨興挑個區域,不拘於初次挑戰或舊地重遊,總是邊走邊玩邊拍照。走久了,便有機會欣賞季節變化的趣味,例如四五月有隨山坡起伏的亮黃油菜花,六月有鮮紅的罌粟花染遍丘谷,六七月的羊剛剃過羊毛,夏日可以觀賞雲雀盤旋飛昇後垂直墜下的地盤宣告之舞,八月左右開始收割牧草,一到三月則有少許機會看到薄雪覆蓋的白色丘陵。同樣令人期待的,是在漫步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之後,在終點附近的傳統英式酒吧吃一餐,順便品嘗當地小酒廠的艾爾啤酒或苦啤酒或蘋果酒,再搭公車或火車回家。

以這種毫無系統的方式,至少在我居住的薩塞克斯郡內,不覺間也走完南方丘陵之路的大部分路段。只是不知為何,雖曾多次拜訪可以從海灘觀覽七姊妹西側白色峭壁的卡克米爾河口(Cuckmere Haven),也去過七姊妹東側附近的比奇角(Beachy Head)看那座紅白相間的漂亮小燈塔,卻從未實際走過七姊妹的頭上,那據說是風景最為壯麗的路段。然後我離開了英國。

因為早前的機緣與疫情,已與英格蘭闊別五年。2023年夏末初秋,我終於再次來到南方丘陵。在天氣和公車班次都許可的那天,我決定既然要登上丘陵,就要去七姊妹路段看看。但又因為已經幾年未曾長時間健走,心中答應自己不要勉強,如果覺得腳力不足,就從附近的公車站牌搭車回市區。

然而一下公車,踏上草原,視線展開,全身立即湧上一種熟悉的興奮——這地毯般的綠草,這海風,這份廣大,這些優美的丘陵弧線,我來了!我向久違的比奇角燈塔打招呼,愉快地在草坡上前進,來到下一個可以搭公車的地點時,明白之前一小時的步行遠遠不能滿足我在丘陵上行走的渴望,於是就這樣繼續走了三個小時,隨著七姊妹山頭高低起伏七回,著迷地看著白色斷崖與綠色草坡的角度變幻,享受著天寬地闊,感受著人身的渺小,感受著雙足步行的速度,在草原上繼續前進。最終我成功填補了過去未曾走過的路段,雖然雙腳略微疲倦,但身體溫暖,心靈充實,只是單純的覺得快樂。

曾有人問我,一個人在丘陵上行走時,都在想些什麼?坦白說,除了偶爾確認地圖方位,以及覺得動植物和風景實在漂亮以外,大部分時間什麼都沒有想。我無能像達爾文或康德那樣,透過步行取得思索。對我而言,在丘陵上行走的時間,或許是成年後最接近「當下」的時間——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就是讓身體存在於那個空間與那個瞬間,放過邏輯運轉與腦中聒噪的時間。在這樣一片擁有悠久地質歷史,千萬年來也有無數人走過的地方,卻如此容易安心自然,或許正是丘陵漫行對我最大的魅力。

從東側觀看七姊妹白色峭壁(攝影/姚若潔)
從東側觀看七姊妹白色峭壁(攝影/姚若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