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不見的憂愁以外,三五好友竟然組隊瘋起洛神,交換禮物般互相分享醃漬技術與配方,一罐罐玻璃、塑膠瓶把九二一大地震後的百務廢舉與哀愁裝填,漬起的鮮紅藏入冰箱,緩緩滲透進一朵朵洛神光滑透亮的肌底,掩埋那花萼一身的紅。
鮮豔剔透的紅光從復古的浮雕玻璃高腳杯內相映,在昏黃光線中內斂地摺出躍動。三合院神明廳響起的報時鐘聲轉回九二一大地震的凌晨一點四十七分,而後一座座雕樓畫棟的新式建築與傳統宅院究竟噴濺多少鮮血,也是難以估算。在往後的日子,洛神自此與我難以剝離。
沿著大甲溪臺三線的內山公路,一台騎往山城小鎮的摩托車,磨平的鐵灰色車輪不停輾過砂石車震落的石子。
把剛做好的洛神蜜餞送到鎮上。
是相同的路程,路面顛簸,把遠去的歲月瞬間刷開一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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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座橫越大甲溪的主橋斷裂,切斷與對岸石岡、新社、豐原的重要交通要道,繞道鎮上之際,滿是漫煙沙塵匍匐撲往街邊。穿著運動短褲的同學站在藍綠色日式建築廊道,看著難得人來人往的車陣恍惚。
霎時間恍若隔世,我遺忘自己正在騎車。
止不住內心的震撼,立馬從摩托車上站起高呼──「你還活著!太好了」,瞬間下意識地衝口而出,冷風刺入雙眼如針,鼻頭一酸紅,涕淚滿溢。山間廣播傳來山城傷亡人數,各方救護車、物資車、木工日夜趕製的簡易棺木,與協助地方重建的軍車頓時已打破分與秒的藩籬,在不停挖掘與搶救之中,時間的紅色音軌勢如跳針,在音箱裡重複提醒那些時間不短不長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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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豐勢路與明德路交岔口盤坐看車。
過往單純路過的外車,如褪去數千萬里的浪潮,乾褐竹葉倒是隨風捲過淒涼擠壓斷裂的斑馬線,陰鬱把即將啟動的綠廊道碎得更加扭捏,近郊橫屍的落魄西施化成一灘檳榔紅[1],魂魄冤枉地守上鐵馬道的路口,送走一車車封存於棺槨又再溢出的血色嘆息與哀泣。
直到木棉延向天冷,落了一地紅花,幾度飄起團團棉絮,圈起木棉的雙腳,宛如裹上蕾絲花邊短襪,權當地方尚有人來人往的車潮,一如昨往在溪畔旁熱絡地走動。即使那樣無聲無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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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靜靜站在斷裂的長庚橋兩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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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迅速組織,派出溪畔第一陣線專挺著小腹的白髮叔公、伯父,但凡早期種稻的、擔柴的、打獵的、殺豬的、撈魚蝦的、捕溪蟹的、抬轎的、雜貨的、賣菜的、賣香的、做頭毛的、做竹編竹筏的老家族們,穿越黑壓壓的矮屋,手電筒一束光芒把被卸下的厚灰塵照得在空中旋轉不已,翻出藏在屋腳那把鐵繡的柴刀。
他們砍出殘破曲折的鐵捲門,聚在橋頭七嘴八舌四處查看。
有人扛來桂竹,分工搭起第一道竹梯。一連三道,插入大甲溪尚未崩解的橋面,架上一、二層樓高的長庚橋樑。
在殘垣斷壁中,爬出村莊,向外求救,哪知滿佈瘡痍。
軍警、砂石車與民間的救災車接替搭出橘色便橋棧道,不斷挖掘置入,又像把種苗埋入。揚起的黃沙鋪天捲地,整日灰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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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巷尾的鄰居吃完鹹酸甜交錯的梅漬五月桃瓣,鴛鴦紅面盆空晾數月著不久,這裡的那裡的村子,東一戶西一戶晾曬在矮牆邊的一盤盤糖漬檸檬乾早早收起,在看不見的憂愁以外,三五好友竟然組隊瘋起洛神,交換禮物般互相分享醃漬技術與配方,一罐罐玻璃、塑膠瓶把九二一大地震後的百務廢舉與哀愁裝填,漬起的鮮紅藏入冰箱,緩緩滲透進一朵朵洛神光滑透亮的肌底,掩埋那花萼一身的紅。

聽說,甜蜜酸香,將得以使人一時忘卻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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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的黑沒入不見五指的山間迴旋,夜夜酖露侵蝕日日的晨靄漫漫。那幾年大甲溪畔的紅色櫻花盛開,始終艷麗,那抹紅漫出一戶戶老三合院臨時搭設的車棚。
屋樑撐起一時搭建的新式客廳,我們在牆隔之間討論該有多厚實的牆面與堅硬無比的鋼筋。直到百年桂花急忙鋪地,冬至一到,風寒依舊,白霜雨露耽溺,山泉冰冷刺骨。濕冷滲透,若隱若現的花香竟能鉤人神魂,竄在山間。
我揀選數十斤適口尺寸的洛神,已經在另一個時空冰冷的夜裡浸漬,熬起深夜拌炒生香的糖漬混合裝罐,覆蓋洛神接近刺波般極薄弱的清香。手指與鼻頭凍得難以自己,滿是通紅。
再把洛神糖漿收罐,等待自然發酵成醋與酒,發出紅光的洛神。
(2023.12寫在台東大地旅人與都蘭小星星。感謝返鄉期間台中東勢泰興里協助田野調查的地方長輩。)
[1] 記1995~1999年間,屆時穿著清涼的妙齡少女時常是當地檳榔攤招聘的銷售小姐,俗稱檳榔西施。東勢-石岡-豐原鐵路段改為腳踏車綠廊道後,因長時間無人使用,部分路段陰暗,曾有歹徒綁走夜間工作的檳榔西施後姦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