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盒癖倒是在朋友圈傳開已久,他們的確也把我的收集癖放在心上,常有住得遠,或並不經常聯絡的某人,突然說手上有個漂亮盒子要送來給我;要不就是誰出遠門回來,特地帶回某景點才有的盒裝零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小盒,每個都藏著一點不同人在不同地方對我的掛念……
去年底搬離待了八年的工作室,知道我是個收納笨蛋,忍不住出手相助的好友,發現我一屋子細碎小雜物,曾狠狠警告我:「妳這些東西要是不做好標示,搬十次家也只是不見天日的廢物。」
遷到新地方轉眼幾個月,還在整理箱中浮沉,想用什麼找什麼,用完又隨意堆回原位,直至一日找得神經斷線,索性翻個過癮,順便將所有物品重新定位,可怕的是一旦發現什麼趣緻小物,立刻墜入回憶的漩渦,整理過程漫長無止境。
如此行徑來自刻印在我家DNA裡的「什麼都捨不得丟」基因。
花街朱古力針線盒
通常事情是這麽發生的,每週六弟弟妹妹回家相聚,聊起遙遠的往事,拼湊著童年的共同記憶,就有人說,咦?那個什麼什麼好像還在家裡,不然來找找看。晚飯後一頭栽進衣斗櫃深處,喚醒沉睡在時光裡的舊物,久不久玩上那麼一回尋寶遊戲,樂此不疲,並且慢慢發現家中累積許多很有年歲的盒子。
幼時香港親戚來訪,最常見伴手禮即是精裝餅乾糖果。說實話裡頭的零食不算稀奇,倒是用來盛裝的鐵盒最吸引人。
花街朱古力桃紅花邊的盒子最繽紛,盒蓋上是打著陽傘著古裝的西洋美女,身旁站一位紅色軍裝士兵。幾年前找回這對藏在些微鏽斑下仍相看兩不厭的儷人,好似與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就差淚水沒在眼眶裡打轉。
掀開神秘戀人,是靜靜躺了許久的針線與鈕扣,一看就知道是外婆的家私,我想她每次用針線,光是拿出這鐵盒也會微微笑吧。後來在常逛的幾個香港懷舊討論區見人也貼了同款的美女與軍官,發覺那個年代不知有多少婆婆媽媽跟外婆一樣,都珍藏著一個「花街朱古力針線盒」。
盒子精美出眾,希望收到的親朋好友能繼續用
一回找到一只咖啡搭米黃的簡約糖果盒,散發沉穩嚴肅的氣息,猜測裡面曾是裸裝朱古力。謹慎小心地揭開謎底,媽媽望一眼笑出來:「那是我的剪報,看電影學英語。」

暗沉的小方菸盒屬於外公,佈滿斑斑點點的鏽,媽媽想起這是在香港買的三五牌香菸。
「有沒有六十年了?」我問。
「不只囉。」
盒裡沒有煙,而是一張張尺寸極小的黑白照片,小到可以握在掌心,小到一家子的老花眼,眼鏡舉上舉下,相片拿遠拿近,嘴裡咒罵著什麼都看不清。

真要形容,大概就是一張大頭照裡塞進十個人。
媽媽說古早時代的沖印店沒有什麼燈箱給人看底片打勾加印,都是洗了小尺寸出來再決定加沖哪些張。
我在盒子的邊邊角角發現指甲般大的外婆,指甲般大的媽媽,指甲般大的外公,旁邊的人都被剪掉了。
媽媽看了一眼,嘖一聲:「真是的。」八成是覺得外婆究竟在計較什麼,「好好的照片幹嘛剪光光,到底是討厭誰?」

或許是愛上陳舊容器裝載著陳年寶貝的珍惜重視,不經不覺,我也收進不少鐵盒。
搭配盒子不同尺寸,放進不同心愛的物品,是極大的樂趣;但如果不常拿出來用,很快就不曉得裡頭放什麼,不過每隔幾年,再次開箱,像在拆禮物。
儘管我手上的鐵盒已十分具現代感,隨著歲月推移,新潮日本牛奶妹圓嘟嘟的臉,亦蒙上一層氧化的痕跡。用手指搓搓盒子邊緣的鏽,出點力開蓋,哎呀,是住加拿大時收集的楓樹種子。 每當楓樹結滿淺咖啡色小翅膀,我就特別開心,那是它們「播種」的季節,只需大風一起,小翅膀們成群脫離母樹,360度旋轉緩緩而降,像一群小直升機,飛散得滿地都是,站在樹下彷彿身處仙境。我一定一把一把撿回家,沒事往上拋,再欣賞它們紛紛降落。可惜收在小盒子太久,大多已脆化粉碎,捨不得也要捨得扔。
心裡總琢磨著裡面要裝進什麼有趣的小東西
布列塔尼人物鐵盒裡原是當地馳名奶油餅,亦是妹妹結婚時精心挑選的喜餅,內容物並不個別包裝,塑膠用量降到最低,盒子精美出眾,就是希望收到的親朋好友能留下繼續用。
我拿來裝怎麼都用不完的紙膠帶,它們曾經多到我摀著眼睛不敢細數,後來發毒誓只能保持剛好放進鐵盒的數量,才慢慢戒除見著紙膠帶就失心瘋的癮頭。
La Mère Poulard奶油餅大型藍色鐵盒,來自住里爾的好友,這生日包裹千山萬水地來到我身邊,收到時盒身給摔凹了幾處,依舊結實穩陣。我見它夠深夠廣,拿來收藏三十年前讀者文摘贈送的一套兒童插畫橡膠圖章。在還保有手寫信習慣的年代,喜歡特別於信末蓋上幾個細緻小插畫,不過自從申請到「電子郵件」那天起,小印章們被忘得徹底,連收納在一起的印泥都乾掉。
畫一個男孩獃望著出爐蛋糕的大方盒,側邊佈滿許多糕點裝飾,底下貼紙標註BOÎTE METAL FARINE,應是個麵粉盒,住巴黎的朋友在疫情前返台探親時給我特地送來。去年底搬家匆匆打包,不知隨手收進些什麼寶貝,沉甸甸。
謎底揭曉,哎呀,是一打買了十多年沒用上幾次,貼著懷舊插畫標籤的玻璃瓶裝彩色墨水。
到底是喜歡收集鐵盒,還是喜歡用鐵盒保護珍視的小玩意兒,早已分不清。
鐵盒癖倒是在朋友圈傳開已久,他們的確也把我的收集癖放在心上,常有住得遠,或並不經常聯絡的某人,突然說手上有個漂亮盒子要送來給我;要不就是誰出遠門回來,特地帶回某景點才有的盒裝零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小盒,每個都藏著一點不同人在不同地方對我的掛念,如果朋友的心意可以透過某種濾鏡看到,那我的盒子山肯定散發著溫暖的粉紅色光芒。
每每腦海浮現出鐵盒們,心裡總琢磨著裡面要裝進什麼有趣的小東西。也許等我老了,外甥女會來探我,在我房子裡挖寶,找出一堆我也記不得的盒子。也許她會跟年輕的我一樣,一個個打開,眼睛發光,捧著臉頰尖叫,覺得這實在太酷了,然後跟我說:「姨姨,求妳把這個送給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