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童育園)
(攝影/童育園)

風的遊戲與災難

我反覆抵抗著風,專心把自己拉回車道中央。一個人開車的時候,不能恐慌害怕,要扮演一個處變不驚的大人。然後我抬頭看見天空,雲跑得那麼快,無時無刻變幻莫測,像是電影正在眼前放映。雲在風中移動的樣子太好看,立刻平復了我因為失控的風隱隱生出的緊張不安。

對於風的感知與認識,是從學著怎麼放風箏開始的。有一陣子,我和伴侶迷上了風箏,晴朗有風的日子裡,我們會帶著風箏,去戶外野餐。操控風箏像是玩一場風的遊戲,辨認風向,背對風拉起風箏,逆著風跑進風來的方向。風箏成功升上天空的時候,我總有一種自己在學飛的感覺。

那時候的我,對這種得以掌控什麼的遊戲規則感到著迷,遠處的風拉扯著手上的集線器,放鬆線把風箏交給天空,它便可以飛得更高更遠。直到它變成高空裡小小的圖樣,不再需要人照顧與操縱,也可以在空中停留很久很久。

那天天空非常乾淨,沒有任何雲影。我躺在草地看著天上的風箏發呆,天上有鯨魚,有章魚、烏賊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海生動物。彩色的風箏被春日的太陽照耀得熠熠發亮,那個瞬間我想像自己在海底,看那些多彩的魚類在洋流之間穿梭,陽光穿透淺藍的海面照在身上。

但風不總是如此溫馴可以掌控,它也會增長成為無法預料的風災。

難以忘記那個毀壞的樣態

生長在亞熱帶的島嶼上,夏季時常有颱風。同一座島嶼上不同地理位置,對颱風的感受也有截然不同的感受。生活在台中和苗栗,靠近山區的和平、泰安受到的影響,與城鎮裡的風雨無法相比。山裡的交通和電力等基礎建設,時常因為颱風而中斷、失效,那些致災與危險的經驗,即使從朋友的敘述中得知,仍是我難以想像的生活樣態。

幸運的是城市裡的颱風,對我來說似乎是模糊的、能夠躲避的。屋外的風雨大作,但只要待在室內,即使風吹雨打,都市裡的颱風樣貌很少摧毀什麼,不必擔憂害怕,也能安穩度過颱風天。氣象新聞播報著可被預測的風速、雨量,甚至是颱風行經的路線。衛星雲圖上轉動的厚厚雲霧,支撐著我對颱風全貌的想像。

直到最近一次,秋日的颱風來臨之前,伴隨著強勁的東北季風,風的強度是我以往不曾經驗的。開車去上班的路上,見到一棵高瘦的路樹在遠處倒下,我像是目睹一場意外發生,無人傷亡,卻難以忘記那個毀壞的樣態。開上高速公路,在強風裡快速地移動,原來會感覺搖搖晃晃。風拉扯著車輛行駛的方向,偏移飄搖的程度,讓我有一種自己不在地面上,而是在空中的錯覺。

我反覆抵抗著風,專心把自己拉回車道中央。一個人開車的時候,不能恐慌害怕,要扮演一個處變不驚的大人。然後我抬頭看見天空,雲跑得那麼快,無時無刻變幻莫測,像是電影正在眼前放映。雲在風中移動的樣子太好看,立刻平復了我因為失控的風隱隱生出的緊張不安。

(攝影/許育園)
(攝影/許育園)

像是猛獸,也像是神靈

或許是我體驗到的恐怖和失控仍在可以承受的範圍,還有餘裕驚歎於天候變化的景象。家住在多風的小鎮,竹南沿海轉動的白色風車,是視覺上具象的,風的印象,我對風的理解和想像仍然有著不斷更新、改變的空間。

那些度量的單位形塑著颱風的形體,但有時我也懷疑著風是什麼面貌。夏季的高溫將太平洋的海水蒸發,地球自轉的離心力,逐漸讓海上的水氣聚集、形成逆時針的漩渦。看著新聞預報的颱風雲圖,我想像著雲霧水氣緩緩捲入擾動的氣流之中,颱風在一切剛好的溫度、溼度、氣流之中成形,來到這座島嶼,被人們預測成長與移動的軌跡。我們甚至為颱風命名,那像是某種象徵,風有名字,它各自有不同的特性和路徑,像一個存在真實世界中的虛構人物。

另一種我不曾經歷,卻充滿好奇的風的型態,是龍捲風。住在南非的友人Carissa關心起我在台灣遭遇的地震和颱風,我問她南非有什麼天災嗎,她說最令她害怕的是龍捲風。在Carissa的語言,她說的是Tornado,對我來說是個很少提及的陌生單字。Tor-na-do短促的音節像是人名,彷彿能夠清晰浮現它在廣闊的地平線的蹤影。我對龍捲風的印象,大部分是從國際新聞或災難電影建構的。

例如《龍捲風暴》(Twisters)裡追逐龍捲風的人們,出自於科學研究或對於龍捲風的迷戀,瘋狂地追著龍捲風、開車闖進風暴之中。電影中的風暴在龍捲風追逐者的視角下,是致命、致災卻同時吸引人接近和挑戰的意象。從地面連接至雲頂的風暴形體,它移動,捲起破壞地面所有一切,它像是活著。像是猛獸,也像是神靈。電影中龍捲風恐怖的程度,反而讓人生出與它對抗的念頭。也許是意識到人類在風災之中的無能為力,電影裡的角色追著風暴,尋覓科學研究的方法,拼了命想要找到生存的可能。

暴烈的風雨摧毀秩序,讓人認知到原有的狀態和日常是脆弱的。但脆弱,或恐懼,時常也是體驗與認識世界的重要途徑。風有那麼多變的形貌和名字,有時是遊戲,有時卻可能是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