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颱風,特地提前回家,跟家人共享颱風來前的焦慮,以及颱風過後收拾的勞動。過了這些年,氣候變遷讓颱風預測越來越不準,父親也越發焦慮跟憤怒,他只能用著黑髮早已稀疏的頭腦,嘗試以意志讓颱風可以不要影響到家中的農園。
10月31日晚上,父親眉頭深鎖:「颱風開始在轉南了。」「我們中南部最怕的就是轉南。」
住在西部的一處山腳下,父親的田園依傍著不高的一段山脈,數十年來養活我們一家人。當颱風過境,風向會轉為西南風,由於已經沒有中央山脈的阻擋,因此對西部農地的傷害最大。
父親種的香蕉是草本植物,不像其他木本科植物還可以靠強壯的枝幹和根系抵抗強風,每次防颱的準備就是在香蕉樹旁立一根竹竿,用塑膠繩將香蕉與竹竿牢牢綁緊。放颱風假的前幾天我在訊息中問父親一切都好嗎?他說盡人事聽天命,又不是第一次做田。
「但你還是會擔心對吧?」「當然啊。」在我想著睡醒風就過去了,隔天睡到近中午醒來時,才知道他前一天晚上幾乎沒睡。
上千棵的香蕉樹約莫倒了三成,而在被要求到田裡協助復原的前一天晚上,我卻偶然想起,上一次這麼嚴重的颱風,要屬2015年的蘇迪勒,那時我們有好幾個區域的香蕉幾乎全倒。
那是我第一次被強制去田裡幫忙農務,而且不能以要讀書要寫作業等任何理由拒絕,只要不小心多說了一句話,可能就會有更多對經濟的焦慮和無助傾瀉到我身上來。和過往去田裡幫忙的氣氛很不同,當時全家出動,大人都帶著無奈、沉默慢慢進行手邊的工作,小孩也總有一些瑣碎但必需的工作。
復原的工作是一種苦行
許多參天的成熟香蕉樹凌亂橫倒在田埂間,被強風連根拔起,根部已經隨著時間發出陣陣腐敗的氣味。我的工作就是負責撿拾這些塊根,並把它們堆到父親整理出來的一座「垃圾山」上面,好讓土地能有足夠的空間復原,並趕忙種下下一季的新植栽。塊根腐爛的氣味真的讓人很不好受,比當年父親施肥時買來的糖蜜還要臭,更不要說把它們集中起來堆成山,那陣子幾乎踏入那區域,就會渾身爬滿那個氣味。此外,復原的工作是一種苦行:彷彿看不到盡頭但又不能停止往前、沒有收成的想像因為這些工作沒有任何產值。我們只是沉默地重複同樣的工作,其中還伴隨著大人們的幾聲輕嘆,以及夏秋之際烈陽和汗水混雜出的悶熱。
當時也曾和父親到農會申請災損補助,但當時現場有一百多個人在排隊,加上許多長輩時常搞不清楚要攜帶那些資料,也無法和行員有效地溝通想法,總是耽誤很多時間,於是父親一氣之下乾脆直接作罷,順帶批評了一下現行的補助規定根本就不是幫助到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後來在一場作文比賽中碰巧寫到了颱風的題目,也就用稚嫩的文筆將這個過程記錄了下來。獲得了全縣第一名,對當時的我而言是莫大的榮譽,也因此發現自己寫的東西似乎有點價值,於是開啟了寫作之路。
在作文的結尾,我說,做田人看天吃飯,不能改變的事情就接受他吧!後來評審老師說這樣的心態很「豁達」。
心酸於回首昔日的豁達
蘇迪勒颱風過後,我離開家鄉到市區求學,先是到縣裡的小都市,接著又到六都、大都市生活。那幾年的颱風對西部影響不多,颱風過後我也往往只是傳個訊息問父親一切是否都好,他可能簡單回個貼圖,由於大多時候都離家,我也再也沒有參與過災後復原的工作。
不過將近十年的光景還是讓成長中的我有很大轉變,高中、大學念人文社會科學,回首看到小學寫的作文難免感到心酸,因為那顯然就是官僚體系對於底層階級的不友善,無論是繁瑣的申請程序,或是不盡公平的勘災方式,都免不了權力的涉入以及排除,而我們這些沒有資源的人卻只能用「豁達」來面對它。
颱風過後,我仍舊寫作,仍舊關心土地議題,會在往返都市鄉村的過程中,被區間車慢速搖晃,窗外的田園風光所感動。但我也漸漸找不到自己的認同:不斷地流離、不斷地重新建立人際關係、跟家鄉的聯繫只有回家時坐在父親車上看見的窗外風景,或是平日在社交軟體上和父親的簡短對話。
教育告訴我們要往上爬,南部人要往北部走、鄉下人要往都市走,我當然也有了一些在都市核心功成名就的想像,總是拖著被都市追逐所摧殘的疲憊身軀,回到家中睡過整個假日,再回到都市被課業追趕。
我好像越來越不常到家中附近的田園走走,關心他們每個季節的樣貌,對果菜市場的了解也漸漸只剩下父親帶回來的瑣碎資訊,價錢比較好時可能可以請全家吃個小火鍋;價錢不好時,也沒有當年蘇迪勒颱風時,那種擔心下一餐在哪裡的窘迫感了。
苦澀是我最綿長的眷戀
颱風過後,我還是記得那年夏天,雖然苦澀卻是我最綿長的眷戀,當我在課堂上學到如何批判資本主義,或是聽他人在高談闊論對弱勢者的關懷時,我總會想到那次颱風教我看到的家鄉。但同時也感到失落,因為除了書寫我好像也沒辦法多做什麼,而我也越來越少機會真正去接觸土地和太陽,會不會我的書寫也只是一種虛偽的關心呢?
今年的颱風,特地提前回家,跟家人共享颱風來前的焦慮,以及颱風過後收拾的勞動。過了這些年,氣候變遷讓颱風預測越來越不準,父親也越發焦慮跟憤怒,他只能用著黑髮早已稀疏的頭腦,嘗試以意志讓颱風可以不要影響到家中的農園。
在都市批判完資本主義、對社會階級感到無力、有時甚至埋怨自己的家境過後,我即將再度踏上風災後的田園,和家人一起將被吹倒但仍有機會收成的香蕉整理,拿去收購場賣,聽著父親一邊談著一棵香蕉通常能有多少產值,一邊細數著今早勘查到的災情時,我才終於可以深刻地感覺到,在這現代社會的底層,只能靠天吃飯的生活裡,我的父母究竟要如何努力,才能讓我過上現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