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的歷史,夾雜在存在與不存在的屋院之間,就散落在五分鐘步行距離可及的街區裡,我望向周身環境,對街房舍屋瓦破損,散亂鐵皮蔓延整條街,穿梭於高矮不一的騎樓過道、被違停與盆栽絆倒,若不是有人仍述說歷史,還以為什麼也不剩下。
我跟妹站在市中心一棟鬼屋騎樓,祭祖拜天公。鬼屋二樓是我妹經營的SPA館,我們向天祈求,生意興隆。陰雨綿綿,燒完金紙,餘燼混著水氣飄蕩過城市中心,飛旋過下拉的鐵捲門,又濕又皺黏在人行道上機車的側柱。整個城市落寞下來,娃娃機店佔據了隔壁空置的店面,已經幾年。
街頭的聲音首先暗啞了
走過市心本該熱鬧的街頭,首先感覺失去的是聲音。昏睡巷弄內,雨粒漸大,熟悉的聲景好似混雜其中。「……修理紗窗、修理玻璃。」以為老爺爺小貨車由遠到近駛過來,「A廳,A廳星際戰警、B廳,B廳金雞,C廳藍色大門……。」影城阿嬤宣傳車親切台味的廣播穿過巷口,轉了一個彎、繞入圓環,聲音竟永遠消失了,淋著雨往市區僅存的影城跑去,踩過不平的路面水窪,揚起水花濺濕了小腿。喘息著,好佳在,青年願意返鄉,接班後設備翻新,影廳猶在。
記憶裡幼年時光,人生第一部電影是「怪獸電力公司」,入夜後影廳外熱熱鬧鬧排起人龍,戲院阿嬤在門口收點票券,剪票口旁,有一個巨大的玻璃鐵櫃,裝滿令人垂涎的零食餅乾、爆米花機轟隆作響。走上樓梯,找到木椅坐定,影廳暗下來,放映機轉動,位置滿座,鄉親目不轉睛,偶爾有人想如廁,跨越他人時在大螢幕上投射出巨大影子。
「我啊,第一齣看的電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你們一定不相信,以前啊,南投市可是有五間戲院!國賓、萬國、民權、南崗、南投。山坡上的國賓戲院有兩根紅紅的巨大柱子、萬國戲院現在變世界首富那棟。民權街戲院以前那邊都是舞廳,小時候,我最常去南崗戲院,下面是菜市場,一條不完整的階梯通達樓頂,樓頂是個鳥園,有老鷹和各種禽類,哇!南投竟然有這樣神奇像動物園的地方,後來不再去,是因為老鷹會把其他鳥吃掉……。」長大的我,跟著地方繪本工作者江老師進行南投市區走讀,一邊驚嘆、一邊心底感慨,這個城市最好的時光,我似乎錯過。我父母也甚少言及,他們青春時熱鬧街市的模樣。

城市不斷地衰敗再衰敗
雨停了,烏雲散去,行程開始,我們在藍田書院集合,古老建築從清代蓋起,設立給平埔族南投社人學習,接著經過南投國小(南投公學校),一邊聽鐵國山抗日歷史。隔壁的移民署以前是糧食局,據說曾是執掌全國三分之一預算,是當年重要單位。移民署旁邊是民間建立的南投教會,一戰以前就屹立在此,裡頭的幼兒園,承擔學前教育責任,戰時曾停止招生直到七O年代又重新開放,如今轉變為日間照護中心。從教會後面的老巷穿越,就是奉祀四神的配天宮,祭祀香爐是南投陶製成,前面的廣場是聽歌仔劇的地方,城隍爺遶境時滿街都是人。書院、政府部門、民間建立的宗教中心,幾百年的歷史,夾雜在存在與不存在的屋院之間,就散落在五分鐘步行距離可及的街區裡,我望向周身環境,對街房舍屋瓦破損,散亂鐵皮蔓延整條街,穿梭於高矮不一的騎樓過道、被違停與盆栽絆倒,若不是有人仍述說歷史,還以為什麼也不剩下。

感覺很奇怪,城市不斷地衰敗再衰敗。我們經過三塊厝排水溝,經過橋頭的肉圓店,我腦中突然霎閃過,有如宮崎駿電影場景的畫面,微雨的城市,滿滿的人潮擠在小矮桌椅錢,肉圓的香味、大火快炒的麵食,冉冉上升的霧氣,瀰漫在溝圳旁邊,彷彿還在不久前,現在肉圓店前是一攤香腸店,人都去了哪裡?「水溝以前沒有這條橋,我們會走下溪流,穿過低矮的木棧板,再爬上土坡,土坡上就是收驚婆婆的家,有次被嚇到了,我做在觀世音菩薩前面,收驚婆婆用紅布包白米唸咒語,我喝了符咒水,吃碗意麵,就好了。」江老師跟我父親差不多年紀,我擁有的小時候記憶,已與他們截然不同,眼前頹廢的水溝,遷址的肉圓店,衰敗的地景,是現在小朋友的童年,若當年的回憶沒有口述、或記錄下來,就任由遺忘了。

完全失去所有可供紀念與思念的紋理
過了水溝,便出南投城,以前除了往來台灣各地的公路局巴士站,皆是農田。現在的客運站已經遷往南投的商業地標家樂福旁,公路局的原址成為一塊廢棄二十年的空地。從江老師的繪本,可以想見公路客運站以前的繁華,在沒有智慧型手機的年代,出門的大人小孩在客運站黑板上,寫下幾點回家。繪本翻過另一頁,竟是幾座破敗倉庫、還有廢棄鐵道,「小時候也不知道,原來那是南投糖廠,以前還有糖廠火車,從這邊連到台中去呢。」比我父親童年更早以前,南投是更繁華的所在。
那個糖業興盛,火車轟隆轟隆駛過鐵軌的年代。四處是純樸人、到處是燒陶的窯場,窯業歷史甚至早於北部的鶯歌小鎮。從市中心的牛運堀、到貓羅溪兩側陶業商舖林立,古早人們直接用取貓羅溪岸泥土製陶,有名的水里蛇窯當初南遷,也是因南投市內原料不再豐盛,而轉往現址。製陶的長遠歷史蔓延到我年幼時,還有依稀印象,貓羅溪上地標綠美橋畔仍有窯廠運作。直到九二一地震,所有窯廠破壞殆盡,老人家無力整修,任由荒廢或拆除。而誕生南投陶的牛運堀遺址,規劃新建案,文化局聲稱沒有文資保存必要,讓怪手恣意破壞,如今樓房已建,工藝發源的城市,竟已完全失去所有可供紀念與思念的紋理。
導覽最後停在紅磚聚落前,這裡是以前的縣府員工宿舍,也是江老師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如今剩下兩三人家居住。旁邊幾棟日本宿舍,是江老師兒時玩伴的家,沒有保留下來,人被驅趕離開,任由荒廢後拆除。古井消失、小河道填埋、舊時圍牆被打穿連成路,車子順著新建的路遠離鄉鎮。路上沒有人影。時光汰換下,只剩眼前的樹,從以前就在那裡,跟繪本裡畫的一樣,生長同一個位置。

這個市鎮,真正吸引人潮的模樣已被忘卻
結束市區導覽,在市區有名的大象牛排館吃晚餐,以往自助吧總是滿滿的人,如今只剩五六日開門。告別江老師與其他夥伴,往家裡擁有的那棟市區鬼屋走去,沿途經過了一條怪巷子,記得小時候,這條規劃過的街道叫做「集中營形象商圈」,從名字就令人感到顫慄,兩側樓房掛著統一招牌、有一灰暗的頂棚遮雨,光卻因此進不來,陰森森的。途經觀察,格局沒什麼變化,商家已經換了又換,眼前是兩間洗衣店、一間飯店、還有一家簡餐店,依然沒什麼人潮,走在這座城市中心的灰暗怪巷,還是會感到害怕,趕緊快步逃離。
回到那幢上午拜拜的鬼屋,步行上二樓,妹妹坐在櫃檯算帳,工作的阿姨滑著手機,等待客人。樓下租給眼鏡店,三、四樓,則是一間又一間小房間,堆放雜物,烏漆嘛黑,據妹妹說,爸爸在二十幾歲時曾開MTV電影店,當時南投市區年輕男女的消遣,就是來這幢樓消費、玩樂。如今,房間成為倉儲,滿是灰塵與生鏽的物件。我幼年時對這兩個樓層的害怕感覺,並沒有因為長大而消退,在黑暗中點亮手機手電筒,喃喃唸著阿密陀佛,往樓頂走,好不容易重見光明,五樓也曾是母親開補習班教學的教室間,白板上仍寫有美容乙級檢定的護膚步驟,父母青春年少打拚工作的現場,我沒有參與、或經歷過也已經遺忘,如果時光中存在一種年代感,這幢樓房將過去某個片刻保存了下來。
推開卡頓的紗門,從頂樓往外看,想在這個制高點,尋找一點空曠與空氣,卻發現加蓋的鐵皮樓房佔據整個市區,什麼都看不到,這座先人建立,理應充滿歷史韻味的古城,好像不再存在,也沒人在乎,留在這裡的人,繼續低迷埋頭做生意,卻忘記了這個市鎮,真正吸引人潮的模樣,是什麼。
雨又要下了,雷聲作響,將屋頂上晾晒的毛巾,趕快收進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