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正反

後來因為工作的緣故,有更多機會去各類型建築裡的機房查探,比如美術館,比如辦公大樓,空間彼此互成內裡正反。好的空間,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完全覺察不到反面,一切就該如同正面的存在一樣乾淨,且如此理所當然。我會選擇翻牌。我總是想看,看反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光景。

建築是人類取之於自然,用以庇護於自然之外的存在。

水泥砂石自遠方礦區開採而來,在車上經過曝晒,穿越路,看過海,經過隧道,搭配其他粒料,被攪拌,拌勻成為混凝土。在不見天日的滾輪中,翻攪著從一地運去另一地,從管中流出又流入模板內,裡頭有搭接綁好的鋼筋,混凝土汩汩填滿,乾凝脫模後,灑水養護,一片牆於焉成形。

我看向房間裡,正前方的白牆。白牆曾經不是白牆,而有別的樣態,一粒沙,一片沙,或一塊石。在遙遠的地方靜靜存在,直到他被挖離,被扭曲,再成型。

最早,開採砂石的方法是由山腹開挖,自高空拍攝山區,景象怵目驚心,如同削去山頭,綠意被一圈圈的灰截去。誰看了能不心生愧疚?開採業者改進並發展技術,鑿穿山頭,向下鑽挖,在山的內側,建立豎井,各種直通的橫向的隧道貫穿其中,如同鼴鼠穿梭在不見天日的地底下,建造了規模洞穴。房子終究還是要建的,所以,砂石還是要挖的,進步技術只是,減少了卡車流通的空間與時間,對外在造成的環境影響趨緩,看起來稍微隱蔽。

經常覺得自己的工作是在贖罪

儘管沒有抵達過,但我曾幻想一方奇景。山頂石灰石塊被開掘,落入豎井之中,正上方有光,轉身就不見天日,在山的內側當中,有冷冷的日光燈照射,器械將石塊敲碎,運送上上下下進行後續處理,最終,混成可被使用的水泥,運送到台灣各地。山大概這輩子沒想過,會因為如此原因,被開挖胸膛。

作為建築出身,我時常對環境有愧,總覺得自己的立場,無論如何都站得不夠正確。光是最基本常用的材料,混凝土,就已經讓我遇到了道德上的責難。當然,對環境更為友善的材料也存在許久,比如經過加工製成的木建材,已被證明永續的可能性。礙於各種原因,推動仍然受阻,大家依舊相信鋼筋混凝土的堅韌,位處板塊交界的地震帶,對建築的結構強度要求只升不減。在妥善維護缺失,濕熱氣候條件的背景之下,混凝土堪用五十年彷彿成為了真理。五十年後,建築被打掉,混凝土塊回收,聽來美好,實際狀況卻是,回收後的低強度混凝土,沒有人要用,處理費飆漲。問題雜亂如麻。

悲觀蟄伏我心多年,我經常覺得自己的工作是在贖罪,作為永續建築顧問,更新知識,絞盡腦汁提供「發展之餘仍能顧慮到一點環境」如此聽來矛盾的各種建築手法。我很常看見泛文化圈的苛責,認為如此行徑是一種欲蓋彌彰,或用更專業的詞來說——「漂綠」,擔憂確實不是無中生有,這種焦慮在工作日常每天都在爆發,想要解釋,好像也亡羊補牢。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黑夜裡盲眼溯溪

我知道很多行動,都只是黑夜裡盲眼溯溪,相信是往源頭的地方走。建築造成的碳排十分驚人,所以需要降低建築的蘊含碳(建築材料本身的碳排放)和營運碳(人為使用產生的能耗碳排放),規劃階段,就應該要慎選建築使用的材料和日後運轉的設備。

儘管念茲在茲,到了夏天,當我純粹作為普通人,還是會因為酷暑,而打開冷氣,打開冷氣的同時,壓縮機和冷凝器將空氣如同黏土般,以壓力和溫度揉捏,室內吹出一陣涼意,感到安全而放鬆,沉沉而安穩地睡去,室外機排出熱氣,然後,熱氣讓城市更熱,走在路上揮汗如雨,更想躲回房間開冷氣。

我說服自己的方法是,儘管所能改善有限,即使只有一點點,比如溫度不要調得太低,也是變得更好一點的態度,推動工作。工作內容,所能干涉的範圍有限,還是得看出錢的業主是否願意執行,有時候,出錢的業主是公家機關,那就得又到更上一層,看大眾是否願意執行。

建築工程是台巨大的機械,運作起來曠日廢時,動輒百億,長達數十年,人的青春都被磨光,彼此一環牽一環,齒輪卡齒輪。這種時間尺度的規劃,連建築師可能都無法完全掌握,每一個案子都是重新開始,更何況是專業領域外的大眾。這世上沒有盡善盡美的作法。若想要妥善執行,便有犧牲,時間或金錢。可是,要將遠方的礦場砂石開採和都市內的新建工程聯想在一起,調配立即卻不可見的成本,還是很困難。

我確實感受到心臟跳動

我相信,這世界是如網狀般,看似鬆散但彼此互有關聯的存在。

記得在學校時,課堂實習,助教領學生探訪醫院的空調系統。從大門走入,病床和護理師穿梭其中,流轉匆忙急迫的氣息。隨即,我們與其他人的行走方向岔開,右轉,沿著走廊,左轉,貨梯敞開大門,我們轉入銀色亮面和鏡面反射的空間,樓層上升。當電梯門打開時,發現長廊裡,十分安靜,比病房裡,無聲的窒息,更安靜。我腦海中沒有明確的建築圖面,如果能夠讀圖,我知道自己位在何處,知道這層樓的布局,或許就不會將自己的心跳聲聽得如此清晰。

但因為我不知道,走在走廊裡,我感覺自己真正走入了這連幢巨型醫院的身體內,且正要一步步,靠近他的心臟,遠方傳來聲響,彷彿有什麼在跳動,寧靜彷彿有了脈搏。從地下室機房裡,泵浦打上來的冰水,從屋頂冷卻水塔上,流回的冷卻水,在空間內裡的各色水管間,平行交會穿梭,同在系統裡的一顆水分子和另一顆水分子永不相遇。灰色橡膠地墊,牆刷上白漆,數十根水管在房間裡,以涼意緩緩暈染空氣。

我確實感受到心臟跳動。

機房裡,有窗,但狹窄,光仍然可以流入,看見一個龐大系統運轉的背面,從此,看著萬事萬物的正面,我有了無窮無盡的想像。

空間彼此互成內裡正反

實習時所待的事務所,以透天厝建築於該地小富盛名。我到的那天下午,去聽了因為屋主希望在頂樓修建泳池,研究如何處理屋頂防水層的會議討論。屋頂的剖面圖,彷彿蛋糕被刀劃開,每層構造代表不同意義,防水披覆,水泥粉漿,隔熱PS板。僅只是一片樓板,都如此複雜,更何況是得要運轉起來的空調系統。

空調系統以外,還有電力系統,消防系統,弱電系統,得要全部交織構築在一起,這些系統愈能隱藏己身於背景之中,愈能證明建築的周全與完善。後來因為工作的緣故,有更多機會去各類型建築裡的機房查探,比如美術館,比如辦公大樓,空間彼此互成內裡正反。好的空間,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完全覺察不到反面,一切就該如同正面的存在一樣乾淨,且如此理所當然。

我會選擇翻牌。我總是想看,看反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光景。

前幾年,台北引入在英國倫敦已舉行多年的「打開城市(Open City)」活動,此活動主要目的是希望,平常難以被普通市民進入的地方,可以期間限定開放給市民參觀。捷運行控中心曾是熱門參觀選項之一。我每天搭捷運上下班,聽著捷運穿梭在地底下,運軌聲彷彿火箭發射,卻從未進入過行控中心,它是生活的反面,在另一側,默視我的日常。行走在城市,我曾經以為自己十分自由,但我意識到,有許多場域和空間,除非門被他人敞開,否則,一輩子都無法進入抵達。

意識到這世上,永遠有無法去到的地方,讓我挫折。但同時,也讓我感覺驚奇。人類最初居住在洞穴中,有天然溫暖的壁,是什麼念頭,使他們決定踏出洞穴,並開始建造呢?隨著建造變得愈來愈複雜,規模逐漸超越了人的理解,以至於永遠一面背光。

建築自自然取材,卻又庇護人們,免於自然災害所侵,似乎也是一種正反的論述。如此思考,世界似乎也變得更為立體,儘管對世界的運作,還有許多未知,且不知該如何前行,但如果再往前的路上,能夠回頭,能夠翻面看看自己,或許,這一切就是意義本身。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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