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槁的木乃伊,裹著重重亞麻布,躺在無花果木製作的彩繪棺柩裡,也不過是睡蓮也似暫時睡去,等待靈魂的回訪,如同一個抽乾了的符徵等待它的符旨,而符旨飄飄欲仙。
旅行的最後,總是令人格外感知時間的流逝,儘管我知道回國之後也還是長天老日的閒散,不應對於這趟行程有什麼不捨。我在柯芬園買了一隻旋轉沙漏,放在朋友的書桌上,白沙汩汩墜落,又在玻璃漏斗底端積出一座沙丘,積得尖尖的,金字塔一般。那是無數的消亡的秒之集合體。坐在床邊整理稀少的行李,朋友已經到伊斯坦堡度假,朋友的香港室友則有劇場的實習工作,於是就剩我一人在這裡倒數了。
最後一天我去參觀大英博物館。眾所皆知,大英博物館素有「大英贓物館」的謔稱,因為館裡珍藏的東西大抵來自各式巧取豪奪的搜括,東方琳琳,西方瑯瑯,時間與空間在此喪失恢宏的特質,濃縮成不勝枚舉的斷代與碎片,正如辛波絲卡在〈博物館〉裡所寫:「因為永恆缺貨/一萬件古物在此聚合。」在辛波絲卡的詩句裡,博物館是杳無人味的場所,放眼望去盡是物件,沒有扇子後的桃腮而只有扇子,沒有衣袖裡的肢體而只有衣袖,於是氣氛近於荒涼了。


然而,或許也正是這種荒涼最能誘引看客的奇想,遐想,關於那隻拔牙鉗子的施力及其治療的病患的痛楚,或者關於這把獸角笛的發號及其催促的兵燹與血顱,又或者關於那張青花瓷大圓盤,曾有工匠一筆一畫勾勒出蟠龍的逆鱗,懷抱著宗教式的虔誠。象頭神不再庇祐人民,甚至不再從事庇祐,祂就是祂,唯吾獨尊,省略了其後的動詞與受詞,然而缺席的信徒會在不滿於現狀的看客的召喚中現身,載歌載舞。
有一個男子,鎏金鬈髮紮成低低的短馬尾,穿一件千鳥格大衣,戴一副銀絲眼鏡,立在拉美西斯二世的石像下,仰頭素描那靜穆的容顏。他在臂彎裡架著畫冊,手持鉛筆來回滑行,發出窸窸窣窣的微音,宛若給太陽烘得太過溫暖的南風拂過了莎草。男子的鉛筆反覆摩挲白紙,一層淺灰一層深灰一層深深灰,於是紙上的法老的臉孔也會漸漸浮現陰影,暗示著統治階級的心事。


古埃及館裡的看客最多,眾人密密圍觀玻璃櫥窗裡的木乃伊。這裡大約是世界上最熱鬧的停屍間。歷史課本表示:古埃及是樂觀的文明。昔日的尼羅河規律地漲了又退,漲了又退,每次毀滅式的氾濫都為農田帶來淤泥的營養,令人領悟:死即是生,生生不息。枯槁的木乃伊,裹著重重亞麻布,躺在無花果木製作的彩繪棺柩裡,也不過是睡蓮也似暫時睡去,等待靈魂的回訪,如同一個抽乾了的符徵等待它的符旨,而符旨飄飄欲仙。靈肉合一的前提是靈與肉的各自存在,是精神與身體、內容與形式、符旨與符徵的對立,如此方能統整收束。然而,木乃伊等不到他的魂魄,徒留個空殼子,這份空無遂成為了他的全部。
(在通往冥界的審判大廳,古埃及的死者交出心臟,給胡狼頭神阿努比斯秤量一番。天秤左右顫動,一端是記錄畢生善惡的紅心,一端是象徵真理之鴕羽。心臟重於羽毛的死者,代表道德缺陷太甚,於是必須面臨猛獸阿米特的吞噬,沒有資格迎接永恆的來生——到底永恆是缺貨的。)
無數的古埃及人相繼死去,至今誰也不曾復甦。他們不再擁有肉身的掌控權,不說話,不作為,只有嶙峋的木乃伊年復一年躺在博物館裡,任憑眾人各自解析。於是木乃伊的回魂與否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代一代看客如何以目光與呢喃,為木乃伊賦予了新鮮的詮釋。也或者,是木乃伊支配了這些目光與呢喃,從而讓自己被千秋萬歲地保存了下來。如此一來,這也就算是木乃伊的還魂了。


我的身邊忽然圍繞一群英國小學學童,穿著制服,白淨襯衫外罩靛藍長袖毛衣,搭配菱紋呢料短裙或長褲,大約是來博物館校外教學的班級。一個女孩低低對另一男孩問道:「你知道鐵達尼號的祕密嗎?」男孩答道:「什麼祕密?」「據說船上載著一具木乃伊,所以才會沉沒。」「木乃伊的詛咒?」「對。那一類的。」女孩又翻了翻她的筆記簿,繼續引述其他傳奇軼聞,涉及羅塞塔石碑等等,非常見多識廣的語氣。我偷偷聽了一段兩人的談話,並且微微地笑了。
這晚就要搭上回國的班機,結束倫敦之旅。我感覺我不是自己而只是自己的遊魂,在外晃蕩了一大圈,終於也到了歸返的時刻。站在關於古埃及喪葬習俗的說明牌之前,我不禁想著:我的自己依舊好好地待在老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