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周憶璇)
(繪圖/周憶璇)

年節與南門市場

{微縮時空}專欄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到了新的一年,人們就又紛紛舊了一點。除夕夜裡,圍坐在火鍋的外圈,眾人聊起一年經歷的種種,有許多甲乙丙丁,有許多戊己庚辛,那慶祝幾乎就是慶幸的意思。

臺北有幾處熱鬧的傳統市場,從日治時代發展至今,歷史業已逾越百年,東門市場、南門市場即是其二。這兩座市場位置相近(距離不過一站捷運),名稱相仿,早年又都是外省移民日常購物的場所,因此在大眾與媒體的談論裡經常並排齊列,有時彼此媲美,有時彼此抗衡,總之不無競賽的意思。如今常常聽人說,東門市場是通衢迷宮,南門市場是獨棟百貨,一橫向蔓延一垂直挺拔,一活潑親民一矜貴軒昂,我卻覺得重點在於無論是迷宮的「迷」,或百貨的「百」,都是如此精準地揭示了傳統市場那令人神魂撩亂的素質。

我更常去的是南門市場。作為室內商場,一個世紀以來南門市場經歷過幾次建築空間的翻新與遷移,最近一次是二〇一九年展開、二〇二三年竣工的原地改建。新的南門市場大樓依然矗立於捷運站出口旁,形狀又端正又曲折,在附近報社工作的時期,每每通勤經過,我總覺得是經過了一座玻璃帷幕拼組而成的巍峨的蜂巢,流光熠熠。蜂巢裡有一些繁忙的營生,有一些甜蜜豐饒的滋味,彷彿日日都是普天同慶的節日,不是過年也像過年。午休時間,偶爾我和同事來到南門市場的美食街,帶回蝦仁炒飯與薑汁豆花,在編輯部裡慢慢地吃,一邊吃一邊校閱一塊關於臺灣街巷小吃的版面,感覺傍晚下了班就是年假的開始。

四處盡是活色生香

即使身為臺北人,我的南門市場經驗卻是相當晚近才積累的。南門市場改建之前,曾有幾年,我經常陪某個高中生物教師友人來到這裡,向水產攤販採買活跳肥滿的青蛙,讓他的學生在課堂上進行解剖實驗。(不同於我知道的乙醚致死法,他們以腦脊髓穿刺法令青蛙癱瘓,變成所謂的植物蛙,身體僵了,心還跳著,便於研究脊椎動物的臟器的運作。)比我手掌更大的青蛙,一隻一隻棲在透明飼養箱底的潮溼蘚苔上,在返校的車程裡,偶爾會發出低啞的「哞」的一聲。朋友告訴我牠們正是所謂的牛蛙。有時這「哞」會轉成較為高亢的「喵」,據說是因為蛙們受到驚嚇惶恐不已的緣故。回憶起過去的舊的南門市場,就也總是想起這尖銳的蛙鳴。多年以後,再次造訪新落成的南門市場,我沒有看到關於青蛙的買賣。

從小我不怎麼逛傳統市場,這大約有地緣的關係,也有家庭習慣的關係。我母親是工時漫長的職業女性,童年時代家裡不常煮飯,我們週間總是開車至百貨公司吃晚餐,餐後就順便到美食街旁的超級市場購物,如此也就沒有特別上傳統市場的理由。如果不是因為年少時的生物教師友人帶路、不是因為後來的工作地點恰巧就在這一區,我想我應該是不會自己主動逛起南門市場的。

而對於我這樣習於去超級市場的人而言,傳統市場始終難以脫去觀光見習的氛圍。在南門市場裡晃蕩一圈,四處盡是活色生香,還沒採買什麼,僅僅看著聽著嗅著,便已覺得感官刺激太過強烈。其實南門市場在現代化的治理技術下,早已被規劃得相當井然,大大小小的專櫃式的店鋪,如同月曆上的一格一格,一格販售一格的生鮮、熟食、乾貨、零嘴,斯文到近乎文雅的地步。同時,作為臺北的二〇二〇年代的嶄新地標,如今南門市場許多店家都有外語介紹,並且大抵接受行動支付,隔絕了銅板紙鈔的汗污與病菌。如此高度都市化的設計或許也是南門市場被認為貴氣的原因之一。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這裡大小菜餚俱全

年前來到南門市場,來得太晚,過了十點,市場裡早已是團團的操辦年貨的客人了。常逛南門市場的熟客,大約都知道這裡幾家人氣店鋪及其代表食物,萬有全的金華火腿,億長御坊的東坡肉與青椒灌肉,翔記的甘蔗果凍雞,逸湘齋的心太軟(這紅棗鑲麻糬的茶點真是十分可愛),合興糕糰店的千層饅頭,J Sweetie的草莓卡士達圓可頌,都是我買過吃過且也覺得好吃的品項。這裡大小菜餚俱全,做不了大菜的人,攜回大菜,再簡單蒸炒幾個配菜,就是一桌豐盛宴飲;而善製大菜的人,也可以揀選色色小菜,將餐桌綴飾得更為斑斕。在葉益青的繪本《一家人的南門市場》裡,作者就展現了這座市場如何符應雙薪家庭中兼具自炊與外帶的,拼裝式的烹調法則。

除了端得上桌的鹹食與甜點,新年需要的零嘴在此亦相當齊備。玫瑰瓜子、麻辣花生、鰻骨仙貝、梅子咬芒果,這類堅脆的醃漬的小點心,我不太吃,然而我想它們非常適合某些闔家團聚的時間。獨自咀嚼著黑芝麻鱈魚絲,空不出嘴巴,在親戚簇擁勉強寒暄的場合裡就不必沒話找話,也沒有任何失禮。又或者眾人一同分享檸檬杏仁牛軋糖,盡情朵頤,各種可怖可惱的話題也就自然轉移到那酸甜滋味上了。至於金龍(後輩分家以後,南門市場裡有「創始店」與「南門本舖」兩個品牌)的豬肉乾則一向是我喜愛的賀年禮物,總是買來送人,偶爾自己也會收到,食用之前先以氣炸鍋高溫微烤五分鐘,滿室立時香氣瀰漫。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貓脖子上的鈴鐺

這次我特別要買的是南門魚丸店的手工蛋餃。置身繚繞的排隊人龍中,隔著玻璃,可以看見店員正在鐵盤模具上煎製蛋餃,無止無休,幾乎就是蛋餃界的薛西佛斯。鐵盤模具上一個個淺淺的圓凹裡,被刷上豬油,被斟入蛋汁,蛋皮將凝固未凝固之際,被填入餡料,被對摺黏合,轉瞬就成為了一隻隻金黃腴胖的蛋餃,帶著溫熱的烙痕。因為年前客人太多的緣故,店方下令每人只能購買兩盒,我選擇了星期六限定的蝦仁干貝蛋餃、牛肉起司蛋餃,加上日前過來買到的原味蛋餃和香菇冬筍蛋餃,總共集滿四種口味。每盒十隻蛋餃,要價將近兩百,其實並不算是低廉。有這樣的物價,也難怪南門市場一向給人華貴的印象,至於是否合算那就言人人殊了。買得蛋餃,我又繞到另一家盧記魚丸店,打包諸般魚豆腐蝦丸花枝丸,這才終於覺得不虛此行,可以安寧地讓這一年靜靜過完。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到了新的一年,人們就又紛紛舊了一點。除夕夜裡,圍坐在火鍋的外圈,眾人聊起一年經歷的種種,有許多甲乙丙丁,有許多戊己庚辛,那慶祝幾乎就是慶幸的意思。

提著南門市場的丸餃物事,慢慢走回家時,這一帶的貓們也忽然跑出來了。三花貓、賓士貓與黑貓,介於家貓與野貓之間,都是平常不時見到的孩子,似乎是附近鄰居固定照顧著的,頸項繫著圓潤晶亮的鈴鐺,那來自不知名的主人的贈禮。叮叮叮叮。不斷逼近。這些貓為何在這時跟著我?是因為提袋裡的魚蝦花枝物料散發著誘惑的氣息?還是因為在南門市場遊逛一圈的我的身上不知不覺沾染了水產的鮮腥?又或者此刻正是貓們的午後散步時間⋯⋯「這些東西不是給你們吃的!」我一邊這麼告訴牠們,一邊從錢包裡取出公寓大門的鑰匙卡,極力擺脫了這場追蹤。貓們的鈴鐺在冬日的空氣裡微微震顫,細瑣的叮叮,叮叮,漸漸消失在我的耳畔。

生活是一隻貓,所謂的節日,也許不過是貓脖子上的鈴鐺。那鈴鐺是誰去掛的?那鈴鐺叮叮地響,以一種清澈嘹喨的方式令人們警醒著,提防著,對於那悄然的亦步亦趨的獵捕。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