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地以為牠會在我這終老,不料某天搞失蹤,再度出現時連站都站不穩。趕緊送去醫院,醫生說給車撞到,時日無多。騎回小屋的路上,牠在攜帶籠裡走了,一下車,自以為沒怎麼放真心的我,見牠動也不動,放聲大哭。
那天起,我不再給流浪動物取名字。
搬進小島的那個下午,鄰居的小白狗在巷口迎接我,大概是感受到陌生人入侵,吼得人耳朵痛,好聲好氣告訴他我才搬來,小白依然狂吠。也罷,對他說,有一天你會習慣我。
進屋第一眼看到的是紗窗封住的冷氣孔,平台上躺著日光浴的貓咪,我用圖釘在窗框釘上一塊遮陽胚布,貓咪剪影每到黃昏就出現,有時一隻,有時兩隻,若細細觀察,能看到貓咪的小耳朵在打盹時微微顫動。
上世紀這裡似乎住有一小聚落的老兵。隔壁陳伯伯見我新搬來,友善地自我介紹,他講話鄉音很重,我得很辛苦地猜,加上他重聽,我們雞同鴨講,不過我還是聽出來,他說他的工作是管理社區的卡拉OK室。

不是爛眼就是流鼻涕
租下小屋時,房東已八十好幾。我想到他打完共匪,就到這偏遠一角安身落戶,小屋可能比我還老,難怪對面同年代矮房的屋頂穿了大洞,門框脫落,室內殘破漆黑,湯姆與傑利穿梭其中。我還被跳蚤攻擊,雙腳佈滿小疱,夜晚奇癢無比,苦不堪言,得在室內放幾次水煙才解決這問題。
不知是幸還不幸,小屋被圍在其他矮房中間,入口隱密狹窄,是野貓們最佳藏身處。母貓躺在屋簷下發懶,一窩幼崽抓著破紗門打鬧,孩子們不是爛眼就是流鼻涕,或直接在門口夭折,騎車回來經常碰到「驚嚇」,可憐幼貓在烈日下晒半天,招惹蒼蠅。下定決心開始餵養抓紮,沒想到養貓人士說貓咪會呼朋引伴「呷好道相報」是真的,最高紀錄約莫有十多隻一起開飯。
抓著抓著,跟其中一隻大頭白虎斑貓有了感情,叫牠胖虎,牠任人搓圓摁扁,十分親人,偏偏不肯待在室內,騙牠入屋幾回,總是呼天搶地鬼叫,結紮後只好放牠自由。

那天起,我不再給流浪動物取名字
好友知道我愛上肥貓,特地送來幾只塞滿貓草的舊襪,胖虎在我跟前打滾拋接小藍襪,一秒變幼貓,融化我心。 天真地以為牠會在我這終老,不料某天搞失蹤,再度出現時連站都站不穩。趕緊送去醫院,醫生說給車撞到,時日無多。騎回小屋的路上,牠在攜帶籠裡走了,一下車,自以為沒怎麼放真心的我,見牠動也不動,放聲大哭。
那天起,我不再給流浪動物取名字。
有隻跟胖虎同期的凶巴巴玳瑁我總抓不到,有段時間牠又生了幾隻爛眼小貓,一個下午,唯一黑色的小妞妞倒臥在巷口( 還是取名了 ) 。送走牠後,發狠放了好幾天的高級罐頭與肉泥,終於把玳瑁跟這輪生下的小橘全都抓起來。
趁玳瑁結紮關籠養傷,小橘幸運有人收編,趕忙連夜送出。傷好原放後,玳瑁天天在門口喵喵叫找小孩,我聽著心酸,衝出門輕聲安慰:「妳的小孩去過好日子了,妳以後再也不用一直生了,別哭好嗎?」
流浪動物壽命不長,今日見面還胖嘟嘟,隔兩個禮拜瘦成皮包骨,不過我心裡知道貓兒們是愛我的,因為牠們最後總是回到我門口,我成為那一小塊地方的貓咪送行者,當初十幾二十隻開飯的盛況,最後只剩玳瑁還來蹭飯。

遍佈死亡與腐敗
就算充滿各種小動物與昆蟲,我還是熱愛那棟小破屋。常一本正經地告訴朋友,我在海邊有一棟別墅,只要打開門,沿著馬路前進,穿過那條人們在防風林下低矮灌木叢間踩出的綠色隧道,就是沙灘。
出了隧道,先經過又鬆又乾的沙子,鞋底抓地力不夠,我左右搖擺,走得像隻企鵝;越近海水,沙灘開始潮濕,就變得好走。
總不自覺停在乾溼交界處欣賞腳邊的小洞,有時洞口冒出細小如蜘蛛的小蟹,見到我便發瘋似地逃進海水,牠們天天「吃土」,留住有機物,濾出小土球,在沙灘上堆出大片創作,錯綜複雜,每日一幅,日日不同。
若遇上颱風過境,岸上便出現大量殘骸,寶特瓶、玻璃瓶、腫脹的「水雞」。還看過很可能有人趁月黑風高亂扔壞掉的大閘蟹,數不清的綁腳蟹被沖上岸,屍橫片野。消波塊上卡著一隻不知哪沖來的小山羌,在海浪中沖刷翻滾,四肢磨掉了尖端。
遠遠一隻流浪狗,正啃食著一條沖上岸的肥魚。
回頭遙望遠方大片海灘上弄潮的遊客,他們知不知道多走五百公尺的另一頭,遍佈死亡與腐敗?

黑冠麻鷺以「孵蛋」的姿勢趴地
入夜後,樹林邊有另外的風景。
一晚見一黑冠麻鷺在路中央靜止不動,以「孵蛋」的姿勢趴地。我知道牠一定不是在孵蛋,接近也不掙扎,徒手就一把抱起。平常這種鳥精得要命,曾見識過牠們在樹林裡不知是要誘捕小鼠還是小蛇,抖動長頸,像老派樂園裡哈哈鏡的倒影,見人一接近便瞬間隱入草叢。在樹旁將牠輕輕放下,小心翻開牠的翅膀、脖子,不見有傷口,也許只是一不留神與車輛擦撞受驚嚇,陪了一會兒牠便搖頭晃腦走開。
下起綿綿細雨的時候,我喜歡披上雨衣,去探望被灌溉的樹林。有次不知從哪段路開始,耳機傳來的音樂聲中,夾雜規律的喇叭聲,叭!叭!叭!。我猛一回頭,昏黃的路燈下,雨絲清晰可見,身後卻沒車也沒人。
又叭的一聲。
心裡莫名慌了起來,唉呀,早該聽我媽的告誡,晚上少去烏漆嘛黑的地方。
拿下耳機站定聽了一會兒,聲響從水溝傳來,叭!叭!叭!
我原地大笑,那是一隻牛蛙,我給牠取名喬治,想像他在水溝裡練習法國號,只練一個音,叭!叭!叭!

修習抓蛇捕蜂的學分
正得意的認為自己已通過小島的各種考驗,沒什麼能再嚇到我。某個舒爽的堤防漫步後,拉開紗門,驚動了一條路過門縫的小蛇,又那麼剛好,我的門是拉門,牠順勢從門與牆壁間的縫隙鑽進房子。
那陣子想重新擺放家具,房子裡七國那麼亂,頓時有種天打雷劈的厭世感,當晚若沒抓到牠大概這輩子再也不敢踩進屋裡。尖叫著拿出掃帚畚箕,怎麼也掃牠不出來,小手電筒照到牠在床底深處悠悠吐信。周旋一個小時後我崩潰大喊「共恁祖媽出來!」最後還是乖乖聯絡了捕蜂捉蛇的單位。
著制服穿長靴的年輕義消,聽我敘述完小蛇的大概位置,一再保證:「牠們有牠們躲避的習慣,我知道在哪裡。」
果然如他所料,義消弟弟在房子的最角落找到牠,放入透明大塑膠罐,並嚴正告誡我未來碰到蛇千萬不要以為可以自己抓,那可是一隻年紀很輕的小眼鏡。
還以為此生已做完抓蛇的功課,沒料到還得修「捕蜂」這個學分。
騎車返回小村的夜晚,在車燈還沒熄滅的前一秒,眼角掃到我的牆壁好像正在「呼吸」。鼓起勇氣開車燈一照,是群蜜蜂。
那時我並不太害怕,儘管親眼見到磚牆有韻律地起伏讓人頭皮發麻,這小屋破歸破,卻吸引了那麼多的動物來往經過,也算是個風水寶地了吧?
再次撥通捕蜂單位的電話,一位好有禮貌的平頭大哥前來,稍微查看後,興奮地告訴我,那是一群很珍貴的台灣原生種,因為正好碰上分巢時節,可能累了或有點迷路才會停在牆上。接著用裡頭換裝網子的(應該是自己改造的)吸塵器,把牠們「收了」,說要連夜送到認識的養蜂人家。我望望他,覺得他連眼睛眉毛都在笑。

多出一座高聳的基地台
捕蜂捉蛇算是我的畢業考,搬離小島至今剛滿兩年。
想起初探樹林那日,秋冬的大葉欖仁,轉紅的葉子猶在樹梢尚未落下,海的那一邊傳來豔陽的光芒,穿過樹林穿過紅葉再輕撫地面的小草與木麻黃落葉,層次萬千,如萬花筒裡晶亮繽紛的圖案。
朋友曾招待乘坐遊艇,由附近的私人俱樂部出發,從北堤那座紅燈塔與綠燈塔之間出海,不過轉個彎而已,暈船體質的我,只是一個浪頭,即刻反胃。遊艇繞島前進,遠遠就望見一群白鷺鷥從木麻黃樹林飛進飛出,隨著波浪起伏,我趴在船邊狂吐,心想如果不再搭船,這也許是人生唯一一次由外往小島看,瞬間眼濕濕。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心愛的桃花源漸漸吸引大量遊客,熟悉的綠色隧道早被剷除,視野大開,陽光耀眼,濃密樹林卻像被打薄的頭髮,硬生生去了一半。
每回散步總吸引我駐足停留的亮白光滑的檸檬桉旁,多出一座高聳的基地台。
在那裡的第八年,驚覺再也沒見過陳伯伯走出家門,而愛亂吠的小白第一年就消失了。其他的動物朋友們,與我的相處長短各異,來來也去去,我只能告訴自己,曾經的相遇都是緣分。
浮島上的生命,就以浮生為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