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普通食客的店頭觀察

客人啊,因為請飽了你,我們也得以溫飽,我們是被祝福的兩端,同在一體的祝福裡。請你品嚐這世界的豐盛,我們自然也豐盛了。

年輕時,去某廚師朋友家裡作客,食畢,我問道:最近在研究什麽?他指著不遠書桌上幾本食譜說,醬。他研究醬。當時,食譜進口少。台北還沒有現下小農作物這麼多,他總瀟灑進出陽明山間,帶一車車農作物下山。食材、做法、職人、歷史他都鑽研,他無需工作只為興趣。花時間,僅僅研究醬。我打從心裡佩服。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涮涮鍋店的蹦跳活蝦 服裝店裡的乾淨靚食

於此同時,我佩服另兩個人,兩人我皆不知其姓名。彼時租屋在明確定義的「東區」大街後,尊貴的信義區還是工地。此二人,一是涮涮鍋老闆,應是宜蘭人,身為名店老闆,回饋食客的方式是備妥隔山新鮮的三星蔥、生味野發的蒜苗、身肢完整的凍昏鮮蝦,便宜加購交個朋友。令人難忘的是:這蝦鮮活,一近熱鍋,即醒,活跳跳,美味極了。常常叫我這食客吃得野蠻,非得轉身去敦南誠品,找本李維史陀人類學的書來平衡熱帶的憂鬱。

另一人則更妙。被帶去某服裝店,貴婦品味二手珠寶高價焚香,整一個珠光寶氣。牆上陳庭詩版畫幾幅,沉沉穩穩。就著這桌,朋友三兩晏食,這店仍提供些葷菜。服裝店沒有油煙味,這老闆娘做得挺好,乾乾淨淨靜靜悠悠的送上菜食。朋友裡的饕客問了:是不是有青菜呀?有啊。轉身回廚房去。這店裡靜,燈光昏昏,蠟燭香氣輕微。再送上來的是清炒油花菜,豬油香氣清揚,不記得豬油粕仔有否,但蒜片切得薄。菜梗清甜水分飽滿,猜是雞湯川燙即炒,苦味完全沒有,清脆。當時我想不明白,這菜怎樣保存的,在市中心八九點之晚,菜卻新鮮得宛如剛剛採下。這女人會魔法。可惜,還來不及結識,店已收。這店名「蔔燈塔」,想是要照顧海上無邊飢餓的水手們而有,像魔島。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食在有尊嚴的空 遙想母子合營的小吃店

更之前,是在「台北尊嚴」嚐到鮮,少年嘗鴨賞食膽肝,都在這前衛怪異的藝文空間首嘗。乾烤烏魚子放置在蘿蔔片上,好吃得叫人佩服。佐什麼飲料應是不足為奇毫無記憶。空空兩層樓,只一桌待客。整個空間以「空」來緩解一世界的擁擠。空空蕩蕩,讓我的心,時不時在這美食記憶中遊蕩。但凡在城市遊走的魂魄,都得有幾個靈魂的落腳處,得一食安頓身心,自是神佛保祐。

時光再推遠一點,遠在田路邊上尚有「奉茶」桶的年代。不在台北,在桃園南崁水汴頭橋邊,曾有個小飲食店也讓我很是佩服。如同千千百百個小吃店一般地讓我佩服。佩服他們服侍草根性最強的常民,安居樂業,了不起。這店招寫著「問也香」,這店是我媽媽最後的一個孩子。媽媽是廚娘,我是大助。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媽媽出身彰化海邊農家,簡而不困,對於漁獲生鮮判斷極快。做生意,她彷彿配備隱形計算機,聽到賣價立刻轉換成獲利。她會要我教她四捨五入,好確定我真的學會數學。小吃店雜事多,從清晨三四點就到市場批貨,坐夜車從桃園到台北。她削甘蔗,左手臂夾緊甘蔗右手削,甘蔗長到快要頂住天花板,她唰唰唰,邊削邊轉著甘蔗,霎時完成。

後來還買來製麵機開始做麵條,粗麵細麵油麵水餃餛飩皮都會。當年困苦,眷村人家都吃配給麵粉,這麵粉有著過期氣味。她弄了個活動,讓人拿麵粉換麵條,大家樂。整個社區應該沒有人沒吃過我們家的麵。那時晚上下課一回家,就要幫忙篩出麵粉中的硬殼黑色小蟲,很多。這過期而已,還能吃,沒有毒啦,免驚。她一邊說一邊揉麵發麵,一邊製麵。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小店自製麵條 原食材基本處理不含糊

等開始做麵店時,我已經國二國三,開始可以受教。磨好刀,備料,切青蔥成段,分切時正切要圓,斜切要薄,切絲要細。新鮮紅蔥頭要薄切,剛炸好的豬油微溫後混入攪拌,餘溫讓水氣盡出,關火,不可讓它焦。再混入現成紅蔥頭成品些許,讓兩種紅蔥頭的氣味在一湯匙中交會。蚵仔煎的粉漿也依比例兩種混合,得以有略帶透明又不會過度滑膩。滷味每天滷過撈起以電風扇吹之,尋常滷蛋成鐵蛋。豆乾邊緣多次吹風而乾硬,得細細片開,薄薄的耐嚼。老人家喜歡這小食的甘味。記得加油膏,不是醬油。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在「問也香」,日常的材料,但是原食材的基本處理要求很重要。如果是什錦炒麵,客人要的不是油麵條,那麼,細麵或陽春麵條是生麵,生麵得先在麵鍋中煮過,熟透,再熱油,材料入鍋,炒過,加大骨湯,讓整體材料軟嫩入味最終放入麵條翻炒,教麵體吸收湯汁,如果客人喜歡鍋炒得火氣,麵體有點焦香他會更滿意,那麼,一定要焦卻不可焦後轉苦。曾有客人喜歡什錦炒麵,點名我煮,吃過幾次後,有回付完帳轉身,向我媽媽說:感謝,給你們請飽了。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我和媽媽同時都感到那份誠心。客人啊,因為請飽了你,我們也得以溫飽,我們是被祝福的兩端,同在一體的祝福裡。請你品嚐這世界的豐盛,我們自然也豐盛了。身為當代普通食客,樸素的享受這十方的招待。我也想說:感謝,給你們請飽了。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