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種籽設計
插畫/種籽設計

芥菜的證明

芥菜,是母親這一生經濟來源重要的一環。它在冬日的形象,是綠玉、白鑽、黃金和黑珍珠。

《髻鬃花》,髻鬃花,是一朵形象之花,一朵具有普世價值的花朵,開在許多客家人的心裡。

它是祖母頭上的髮髻,青絲到白髮,越老越開花,那個年代,在勞碌的田莊,髻鬃花流著汗水的芬芳。

透過葉國居特殊心眼,真情的感知,載記客家莊許多大小事。

字字都是真情,近年來最經典的客家風情主題書寫。

插畫/種籽設計
插畫/種籽設計

綠玉-身著綠服,站在司令臺前等著校閱的士兵

我一直認為除了動物之外,一個人長久和一種植物在一起,同樣會被感染與植物相同的氣味和習性,嚴重時還可能會殃及身心。

冬日的客家田莊,母親拿著鐮刀,弓身割下芥菜的根部。芥菜根部長得生硬扎實,母親逐漸年邁的手勁,無法俐落一刀割下,她將身體的重心移至左腳,左手抓著菜梗將其壓低,右手來回的以刀推拉。像是在殺一隻雞,左腳按住雞足,再以左手壓穩雞身後以右手操刀,在同一時間,她以左手感受雞身的肥美。好大好大的一棵芥菜呀!

芥菜,是母親這一生經濟來源重要的一環。它在冬日的形象,是綠玉、白鑽、黃金和黑珍珠。當你在冬日走過阡陌縱橫的客家田莊,首先,你會為一望無際的綠玉駐足,然後深深屏息。在某一個角度看來,冬日的芥菜在母親心中,取代了一片綠油油的稻作,間距有序的排列方法,像是身著綠服,站在司令臺前等著校閱的士兵,顯得飽滿有神。當風吹來的時候,樂聲響起,整齊劃一的動作,盛大美麗。

天將嚮明,母親從刀架中取出鐮刀,蹲在後院的磨刀石前,以前推後拉的姿勢磨出嗦嗦聲響,我從磨刀聲中知道母親即將收割芥菜。長年以來,當母親霍霍磨刀時,就是稻作或是芥菜收割的前夕。年長以後,我時常用母親的磨刀聲來回憶童年的農村生活,那聲音是農忙前的蓄勢待發,是馬不停蹄的忙碌交錯,是我童年最深的記憶。如同我現在所居住的城市,偶爾,還有人搖著銅鈴叫賣,聲音迴繞著麥芽糖的香味,在我尋聲探究的同時,也一併回味童年。

芥菜的收割,是有所禁忌的。冬雨不適,露多不宜。母親不以黃曆為指南,而是以經驗法則來判斷良辰吉日。通常,在小雪和大寒之間,母親於觀看冬陽後,就決定採收的時辰。為了讓芥菜製成酸菜的過程中不致於腐爛變味,她在日出後便坐在在清晨的田埂中,看著,等著。等待芥菜上的晨露讓冬陽吸乾時,方才開始下田採收。採收後的芥菜平躺在田畝間,外表由於直接面對陽光的照射,漸漸的失去了它青春的光澤,由深綠轉成黃綠。內裡由於未直接面對陽光,依舊保持著翠綠。我立在母親的身旁,從她用刀的手勢中頓然發現,她手戴的玉環,色澤的排列酷似在田中曝曬的芥菜,淺淡的黃綠外圍包裹著清明的翠綠,在陽光的照射下,層次顯得格外鮮明。

玉鐲子是母親的嫁妝。聽她說,手上的玉環色澤隨著年歲漸次產生變化,年輕時整只玉環身著淺裝,年長的時候,玉環的內裡,長出點點如綠豆般的深綠。我確信,這和母親長年曝曬的芥菜有重要的關聯。

母親從來不曾脫下手中的玉環,就如同她從無間斷種植芥菜一樣。一只玉環,一棵芥菜,緊緊扣住了母親的一生。

黃金-那個大缸,珍藏著母親的心血,碧玉黃金

母親是客家人,她種的芥菜,帶著客家的風味芥菜在田中,曝曬了一日冬陽。傍晚時分,母親挑著竹籃,拾撿田中的芥菜,將其一棵棵堆疊在籃中,如同堆疊積木,必須要整齊置放,否則堆疊越高的時候,崩塌的機率也就越高。大菜籃高及母親的胸部,一擔芥菜挑在母親的肩上,她的姿勢隨著臺地田畝的坡度向前傾斜,復加上母親逐漸佝僂的身軀,縱使夕陽有天大的本事,也拉不長她的身影。

芥菜做成酸菜,是母親拿手的本領。年輕時母親即有先見之明,有感於用小缸甕醃製酸菜的不便,她用磚塊砌成方形的大缸,長寬超過五尺,取代了大大小小瓷製的缸缸甕甕。小時候,母親偶爾清洗,我就會乘時在缸中戲水,如同置身在現代的養生泡湯池中。

母親將挑回的芥菜,一層層鋪在大缸中,每鋪上一層芥菜,就撒上一些粗鹽,這樣的手法像是在醃魚。魚販收藏江海,母親收攏田園,那個大缸,是母親全部的心肝寶貝,珍藏著母親的心血,碧玉黃金。當大缸堆了滿滿的芥菜後,母親會將雙腳洗淨,立於缸中反覆的以赤腳壓踏,姿勢像是在舞臺上輕盈的跳舞,又像是在跑步,卻終究跑不出缸外。直到芥菜全身被壓揉萎軟,顏色反轉成更加的深綠,這個時候由於大缸中的芥菜,經過了壓擠,騰出了更多的空間,母親絕不會讓它就此閒置,她會再覆上一層尚未醃製的芥菜,依法再行炮製一番。芥菜是母親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看母親在大缸中踏著踩著,當大缸中芥菜越來越多時,矮小的母親就越來越高。冬天的芥菜,架起了母親人生美麗的舞臺。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許多小販紛紛向母親探詢,他們都知道,母親手製的酸菜有道地的客家風味,價格不若黃金,但價值卻遠勝黃金,湯頭鮮鮮,是人生的香醇。當芥菜醃製完成,母親搬了幾塊大石頭壓在芥菜上面,大約醃漬五至十天的光景,整株芥菜轉黃成為酸菜,色澤真的像極了黃金,只要你一走近大缸旁,空氣中便流淌著清酸甘醇的味道。

母親撈起了一株株酸菜,隨著小販將清酸甘醇的味道,流傳到城中。漸漸的,我發現母親身上也散發著這樣的味道,像是無法抗拒的流行,無時無刻圍在母親身旁,侵襲、感染。親朋好友們以眾口鑠金的方式,把她冠上一個名為「酸菜嬸」的封號,一年比一年響亮,在繁華城中,在寧靜的客家莊裡。「阿婆,您的身上有酸菜的味道耶!」鄰居的小孩如是問。「清酸甘甜啦!」母親開懷的大笑著。

白鑽-菜莖和葉脈變成白皙皙的

竹竿在冬天,不是用來曬衣服的。當電影《哈利波特》上演的時候,有許多的小學生們,很羨慕哈利波特,抓著一枝竹竿製成的掃帚柄,便可以在天空飛翔。我告訴他們,這哪算什麼!假若你們在初冬到客家莊的話,你可以看到酸菜騎著竹竿,迎著風在玩騎馬打仗呢!

酸菜撈起以後,母親照例會將其做成福菜。她把酸菜一株株的張開,倒立掛在田邊的竹竿上,風吹來時像是一尾尾仰泳的魚。一串串排列其間,又像是栽種葡萄的竹棚架,灰黑的菜葉,就如同結實纍纍成熟的葡萄。說也奇怪,芥菜擁有多變的性格,不消二天,整株黃梗的酸菜,竟在短暫的時間裡,菜莖和葉脈變成白皙皙的,母親名之為﹁白鑽﹂。她將其放入月桂冠清酒的空瓶中,以圓形的竹棍伸進瓶口,扎實不停的擠壓,嘴中哼哼的唱著客家平板山歌,如同邵族的杵舞,在悠揚的歌聲中,婦女提起一根剛陽的木杵,往石板咚咚起落。待瓶滿之後,以塑膠袋封住瓶口,讓其發酵數月,製成芳香口可的福菜,市鬻供不應求。我發現母親在曬酸菜的過程中,黑家白日的在田邊穿梭流連,冬陽雖暖,但是為了讓整株酸菜,均勻的接受陽光的洗禮,她時而交換竹竿的位置,時而變動酸菜的方位,這樣的勞動讓她在冬陽中滴下了汗汁,我早已習慣她的頸項,終年留著白色的汗斑,隨著四季不停變遷,春天趨淡、夏秋轉濃、冬日最顯。

攝影/王弼正
攝影/王弼正

依照母親的說法,福菜需儲存一年,風味最佳,不足一年不夠香醇。我們在今年的冬天,開封去年手製的福菜,母親蹲在庭院,以細長的鐵鉤取出典藏瓶中的瑰寶,雙手捧著,她大力的吸氣,試圖用嗅覺感受它的芬芳,就在她低頭之際,我早已分不出福菜和汗斑,究竟,應該要如何的區隔!

攝影/王弼正
攝影/王弼正

黑珍珠-梅干菜 像極了她捆綁自己黑色的髮髻

縱使已經年過六十了!母親的髮髻仍然盛開黑色的鬱金香花。聽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將近四千兩百種的花卉,但卻只有八種黑色的花,其中一朵,是母親後腦杓的那朵鬱金香。黑色的花特別稀少,最主要的原因,是花的顏色與花瓣對光的吸收有密切的關聯。我們都以為太陽光好像是白色的,但實際上它是由七種顏色的光線組成。在這七種顏色中,紅、黃、橙的光線熱量較高,同樣顏色的花瓣對此能很好的反射出去,因而紅、黃、橙色的花卉就比較多。而黑色的花卉能吸收陽光的全部光線,當強烈的陽光照射在黑色花瓣上時,很容易被灼傷,所以,黑色花就特別少了。

但是在冬天,我們家就多了兩種黑色的花。

酸菜的嫩葉製成福菜,至於老葉片,母親將其曬得更黑,並讓其自然風乾,便成為馳名遠近的梅干菜。我始終都有一種感覺,母親頭髮與梅干菜,性質相同,產地一樣,他們都來自客家莊,由於接受冬陽長時間的照射,他們共同吸收了太陽全部的光線,當她坐在門檻,將梅干菜綁成一團團的黑花兒,像極了她捆綁自己黑色的髮髻。

母親偶用黑色的髮套,網住她的髮髻,從某個角度看來,圓溜溜的髮髻又像一顆黑色的珍珠。然而不管是黑色花也好、是黑珍珠也好,在母親的心裡都是非常珍貴而且不可缺少,因為梅干菜不能一年沒做,髮髻不能一天不綁,在悠悠的流逝歲月中,他們早已相互的感染,綻放成母親人生一朵美麗、黑色的花。一朵歷練過人世滄桑的黑色鬱金香花。(本文轉載自《鬃髻花》之《芥菜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