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李盈瑩
攝影/李盈瑩

因為秋作,冬雨變得有意義

人的心境在這個季節初來之時靜靜沉澱,家禽則在這個季節變得更加肥美,外觀上的肥美。

對比夏季的高溫乾燥,宜蘭的秋作是相對好種的,有時菜苗栽入土壤,遇上接連幾日落雨,再次造訪時總會為它們驚人的成長速度嘖嘖稱奇。

攝影/李盈瑩
攝影/李盈瑩

[dropcap]這[/dropcap]幾年秋天好像憑空消失了,就是在漫長酷熱的夏季過後,突然一下子就進入冬天,秋天如果有,卻不是以季為單位,而是用短暫幾天的形式出場,然後草草結束,直接走入陰鬱潮濕的冷冬。

但短暫秋涼的那幾天,總覺得腦袋好像有個開關暗自啟動,那是一種中年感,幾近沉靜透明的中年感。說是傷春悲秋,卻不是悲痛欲絕或自溺感傷,反而近乎一股淡然,像對人世通透明白的中年心情。

想起多年前在書中寫下「所有的七月是童年,所有的十月是中年」,有感於時間或季節有時竟不是順勢的走,而是在悠悠晃晃的人生長流點狀分布。每年的夏季就是童年的總合,童年的躁動,象徵海邊、島嶼,以及群聚;然後年年的秋季是打破時間線性、暗通款曲合併起來的沉靜,是獨處、是悵然所失,是成長後的理解,以及埋藏起來的昨日歡愉。

雨水充實了宜蘭的葉菜

人的心境在這個季節初來之時靜靜沉澱,家禽則在這個季節變得更加肥美,外觀上的肥美。秋涼的時候,飼養在側院的雞縮起脖子並微微闔上眼瞼,明明站立著卻打起盹來,身形變得好蓬鬆,毛茸茸的一團球;而菜園裡的秋作也在人們瞬忽抵達中年的這個時刻,緩衝預備著,即將展開行動。

對比夏季的高溫乾燥,宜蘭的秋作是相對好種的,有時菜苗栽入土壤,遇上接連幾日落雨,再次造訪時總會為它們驚人的成長速度嘖嘖稱奇。詩人唐捐在《蚱哭蜢笑王子面》裡,曾用幾分調皮的方式描述雨水──「雨充實西瓜,但減低它的甜;充實貓,且強化牠的冷;也充實你,而你並不因此變得不甜或更冷。」那是我頭一次知道「充實」一詞可以這樣使用,當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詞彙被運用在作物生長上,兩個簡易的單字竟變得靈動起來,像縮時攝影般,將雨水落入土壤、打在西瓜葉上,讓原先如乒乓球大小的西瓜果實因而膨大的過程以高速播放,如打氣幫浦,充實了西瓜。

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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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充實了西瓜,就如同冬雨充實了宜蘭的菜,西瓜是水做的,宜蘭的菜也是。但蘭陽所產的蔬菜並不因此變得不濃郁,反倒因為宜蘭的日照短,作物的生長期被綿延拉長,吃起來倒多了肥嫩鮮脆的口感,無怪乎老一輩宜蘭人只吃本地蔬菜,吃不慣批發市場裡那些被豔陽快速拉拔長大的南部菜。

因濕潤而豐盛,因乾燥而貧乏

宜蘭菜也好,南部菜也罷,我沒有那般挑剔的味蕾,感觸較深的是從耕作者的視角,每每欣喜於因雨水而豐潤的秋作。宜蘭的冬雨下起來沒完沒了,那種萬物入霉的感覺也的確惹人生厭,但開始種菜的這些年我逐漸理解到,與雨水偕伴而來的,其實是萬物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攝影/李盈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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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三十歲的那幾年,曾在宜蘭原始林樣區工作,一眼望去,這裡的森林總予人成片濃綠的印象,從地被植物、林下植物、攀掛樹梢的松蘿地衣、溪流大石上的苔蘚,還有將樹幹層層包裹起來的伏石蕨、鳥巢蕨、書帶蕨、山蘇等附生蕨類,整座森林濕冷卻豐足。

爾後定居宜蘭,從鄰人那借了一塊被次生林環繞的菜園,那單位面積所分布的植物種類也同樣豐富—烏桕、血桐、筆筒樹、腎蕨、月桃、野薑花、芒草、蘆葦,以及農地常見的雜草,混合了我所栽植的各式辛香蔬果,各種農作、野生草樹、野蟲野鳥共冶一爐。大抵是視覺上習慣了這種豐盛到滿溢出來的生機盎然,一回因雜誌採訪工作前往苗栗山區,隨受訪者的腳步前往園區,觸目所及盡是栽植在裸露黃土上的果樹與蔬菜,眼前乾燥荒涼的景象,映襯著竹苗一帶颯冷刺骨的九降風,形成中央山脈兩側截然不同的農作景觀。

如同今年極端乾燥的宜蘭夏季,梅雨缺席、颱風未來,畦上的土壤變得乾硬如磐,作物形同枯槁,只剩零星堅韌的雜草還能稀稀疏疏的往上長,那是一股因連續乾燥所帶來貧乏感。以往的經驗,若在連續烈日後鋤草,也能深刻感受到雜草變得更加老韌頑強,對比雨後以鐮刀手除草葉時感受到的脆感,大相逕庭。每當此時便深覺,年年秋冬東北部那連綿不絕的雨水或許並非一無是處,它讓樹上有蕨,無土亦能生,讓森林與菜地有濃得化不開的綠意,然後也充實了蔬菜、富足了土地,洗掉了一些本該有的冬日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