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業傳承篇】
林業就是人們在從事一件「極可能比自身壽命還要遙遠漫長的事物」。我們看不到那立即的、豐碩的成果,但這之中所做的任何微小物事,都在在影響著未來,倘若一名照料森林的人,仔細將樹木整枝修剪,他所做的,就是為數十年後的人們留下一棵更便於利用的無節材。
[dropcap]在[/dropcap]菜畦種下高麗菜苗,三個月後即能採收;阡插一株果樹,約莫三年後開花結果;然而移植一棵樹苗到森林裡,靜待幼苗長大成材的時間,卻足足是三、五十年的漫長歲月。
同樣是栽種植物,作為日常生活食材的農業,與作為傢俱建材的林業,兩者所擁抱的思維卻截然不同,正因為「採收」一棵樹所需的時間幾近一個人的大半輩子,於是從事林業的人,不得不將眼界綿延至更遠的地方去,用一種望向後世的思維,來看待自身所處的產業。
時代洪流下的木業家族
台灣林業在九○年代禁伐政策頒布後,目前木材自給率僅達1%,其餘皆仰賴進口。然而這數十年間,仍有寥寥幾間本土廠商,有的與私有林的林農契作相思樹林、有的則因早年祖父輩即開始承租國有林班地,因而保有國產材的取得管道,多年來仍持續使用本土木材製做各種建材與商品,位於南投竹山的德豐木業即為其一。
抵達德豐的晴朗冬日,隨著第三代的李岳峰步入住所,細細聆聽這支家族與林業之間的深厚脈絡。四○年代,李岳峰的爺爺原先從事木屐與木炭買賣,後來歷經了戰後「四萬元換一元」,舊台幣更迭為新台幣的時代,鈔票變薄、物價飆漲,祖父乾脆溯向產業源頭,向林務局承租林班地,轉而從事造林與原木砍伐的事業。
家業到了父親這代,則面臨到大批進口、價格更為實惠的南洋材對國產木材所造成的衝擊,加上八○年代鋼鐵建材取代木料,整個竹山地區從原本上百間木材行,僅剩下十來家,父親轉而將重心放在木材的加工處理,逐步發展出防腐、防蟲、耐燃…等純熟的加工技術。
傳承至李岳峰這一代,則因適逢九二一地震,原居的住所倒榻,兄弟倆索性利用台灣自產的柳杉與進口的花旗松,設計建造一座木造自宅,才逐步跨足木建築領域,並利用生產建材的過程中,周邊剩餘的小料,創立了「無名樹」品牌,設計生產名片夾、杯墊等文創商品。
一座由爺爺照料過的森林
由於國有林班地的承租屬於舊時代的制度,當年承租者的後代,只要未放棄承租權,仍能持續向政府租地。於是德豐在歷經了三個世代、將近八十年的時光流轉,彼時祖父經營的人造林,也像血脈那般流傳給孫輩,只是中間經歷了政府的禁伐政策,前往林班地的林道年久失修,山林裡的林木也因長期缺乏管理照料,林相凌亂,百廢待舉。
由於台灣國有林面積佔森林面積約八成,私有林約兩成,因此本土林業受到政策面的影響甚鉅,一代代人處在時代的洪流,一路搖搖欲墜,卻也絕處逢生。近幾年林務局欲重啟林業,希冀透過適當的疏伐與撫育,重新經營人造林,讓國產材的自給率能逐年提高。
於是政府鼓勵林農組成合作社、補助林道修復整理,同時進行林相調查,找出每塊林地適宜栽植的樹種,並協助林農發展養蜂、栽種咖啡、山蘇等林下經濟。李岳峰自祖父輩承接續租的林班地,目前就利用疏伐而來的楓香及殼斗科樹幹栽種椴木香菇,以生產森林的副產物。
至於這塊林班地將來要栽植什麼樹種,李岳峰提及,日治時期日人自日本帶來了許多柳杉苗木,使得柳杉成為台灣為數最多的人造林樹種,只是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台灣所生產的柳杉價格卻足足比日本生產的貴了一倍,但我們其實還有非常多優秀的樹種與木材可發展,除了高海拔的紅檜、扁柏,像是肖楠、台灣櫸也都是適地適種的良木,將來會考慮在林班地栽植。
只是這一種,也得在三、五十年後才能採收,可是對李岳峰而言,自己如今能疏伐利用這片人造林,也是當年爺爺深入山林管理照料這些樹木,所留給他們的珍貴之物,而他現在所栽植的,就是留給後代的事物了。
林業是什麼?林業就是人們在從事一件「極可能比自身壽命還要遙遠漫長的事物」。我們看不到那立即的、豐碩的成果,但這之中所做的任何微小物事,都在在影響著未來,倘若一名照料森林的人,仔細將樹木整枝修剪,他所做的,就是為數十年後的人們留下一棵更便於利用的無節材。
我想起了曾在森林從事野外工作的那些年,那段時光週週深入山林,將大樹掉落的花果種子帶下山,逐一辨識分類、算計數量,以提供研究者比對氣候與樹木開花結果的關聯性。而在我之前,一位長期投入這項計畫的研究者,已花了八年時間收集種子,而在我之後的十多年,無論經費有無,他仍持續不墜投身其中,延續這項長期的計畫。
在人類有限的生命長度,我們對森林的所知甚少,我想無論是造林產業或是森林研究,大抵都是用一個人的十年半生,去換得整座森林的一眨一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