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不了的火鍋

那電話裡梁少和其他家人的關心話語如同一道桃姐渴望的年菜,就像是《飲食男女》中最後一道湯,或是《後來的我們》中的粘豆包,這道年菜從耳裡滑入桃姐胃裡和心裡,而成為除夕夜中最暖心的味道,誰說沒有血緣不能成家人,誰說同桌吃飯才能心靈相通呢。

劇照/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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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opcap]狗[/dropcap]豬年交界期間,大街小巷、超市超商充斥著年菜廣告,宣告著年夜飯是一整年中最重要的一頓飯,你得慎重甚至張狂地準備好各式菜餚,這樣全家才能團團開心好運一整年。

但我家的狀況好像從來不是如此,年少的我曾很討厭年夜飯,因為被迫必須在飯桌上和家人一起吃飯。在我們家,平日各自吃飯是常態,爸媽各有各的理由造成他們與小孩疏離。小時候可以跟阿嬤回鄉下過年。但上了國中後,圍爐像儀式,四個人的餐桌,父母和子女永遠無語,彼此尷尬沉默著。家中沒有什麼祖傳、家傳的年夜菜或必備菜,紅燒獅子頭、佛跳牆都是長大後才知道的菜餚。長桌上唯有一鍋沒用什麼湯頭熬煮的火鍋,將所有火鍋料丟下鍋,等待鍋中熱水滾燙,但似乎也燙不熟彼此情感溝通。

沒有家傳年菜這件事成為我成年後的遺憾嗎,這問題無解,但我的確試著在電影中,爬梳著心中團圓桌上「該有」的模樣。畢竟年夜飯對著華人有特殊意義,小學學寫字時,就知道「圍爐」這兩個字代表著「一家團圓」,一個大圓桌是象徵「圓滿」,家傳年菜,更是凝聚幾代家人情感的重要工具。那我家那個始終沸騰不了的火鍋,究竟算什麼。

《飲食男女》

豐盛的團圓飯真會那麼圓滿嗎?

我不免俗地先想到李安的《飲食男女》。重看這部電影,郎雄飾演的溫師傅用那五星級飯店行政大廚式的大火起鍋,轟轟烈烈地,每一道菜餚端上大圓桌,都是如此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吮動。雖然電影中幾場團圓飯皆不在除夕夜,但的確是從小我對年夜飯的最豐盛想像。隨著電影中幾場家庭聚餐的推進,才讓人驚覺那熊熊爐火其實炒不熟溫師傅和三個女兒間的情感。那一道道依循古法烹煮而成的傳世佳餚,也無法留住女兒心。每次團圓聚餐都像核爆級炸彈炸得每個家人體無完膚,最終只能各奔東西。但卻在各自離散後,溫師傅才在與二女兒家倩兩人單獨的餐桌上,從女兒為他熬煮的煲湯中,重新嚐到了「親情」滋味。

所以,這樣豐盛的團圓飯真會那麼圓滿嗎,答案肯定不是的。

《後來的我們》

粘豆包成了電影史上最令人心碎的年菜

劇照/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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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男女》畢竟屬於上世紀,如要說這幾年來令我最有感覺的年夜飯電影,應該是去年劉若英執導的《後來的我們》。田壯壯飾演的林家老父親,每年等待兒子從城市回鄉團圓而不停於廚房忙碌的畫面,反客為主地成為這部電影中最打中人心的地方。同樣具有大廚手藝,卻是在鄉村小飯館中忙進忙出地做著兒子的最愛——粘豆包,因為兒子總說「沒有粘豆包,怎麼算過年呢。」於是林父賣力地擀著麵糰包著餡料,起鍋時,細煙緩緩地冒出,燻進老父親雙眼,同時燻紅了觀眾眼眶。

電影中一年年的年夜飯,圍爐桌上的人數也一年比一年少,最後只剩老父一人獨自坐在爐火前。同輩人都走了,他等不到兒子回家,桌後的身影孤寂地好平凡真實,不禁唏噓。田壯壯口白說著:「去年你們沒有回來,留著都酸了,只好扔了。」讓這粘豆包成了電影史上最令人心碎的年菜。

電影海報上那句「過年,回家吃飯」,在21世紀,最終只能成為一句廣告宣傳詞。

《桃姐》

這道年菜從耳裡滑入桃姐胃裡和心裡

劇照/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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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孤單,我想對比著前幾年香港導演許鞍華的《桃姐》電影裡屬於桃姐的除夕夜。桃姐是梁家少爺(梁少)的保姆,她在香港無親人,一生未婚,照顧著梁家三代老小,最後只有梁少和她一起住在香港,直到她輕度中風後自願住進老人院。

桃姐做為保姆也如同老母親一樣守候著梁少,會和他鬥嘴,也會在梁少從外地回家時,上市場買菜、做菜,只為讓他好好吃上一頓飯。但桃姐始終謹守著傭人分際,沒有和他一同前去美國與梁家一家老小過年。但她不讓自己寂寞,好好打扮,一人上市集逛街。只是當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街邊椅子上時,的確讓人心疼。幸好大年初一梁少一通越洋電話,因時差美國當時才是除夕夜,那電話裡梁少和其他家人的關心話語如同一道桃姐渴望的年菜,就像是《飲食男女》中最後一道湯,或是《後來的我們》中的粘豆包,這道年菜從耳裡滑入桃姐胃裡和心裡,而成為除夕夜中最暖心的味道,誰說沒有血緣不能成家人,誰說同桌吃飯才能心靈相通呢。

行筆至此,我或許懂了點埋在「圍爐」字義下更隱晦深層的意義,但我還是無法清楚描繪心中對於我家的年夜飯和年菜,在理想中,「該有」的模樣。

我想起了小津安二郎。

劇照/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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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的家庭關係,總是淡淡然地,如他特有的榻榻米飯食美學一樣,內斂含蓄,沒有誇張的戲劇性,但生老病死都收納在低視角的單一鏡頭中,每一道料理都是日本庶民文化的展現。但奇特地,他卻極少拍全家人一起用餐,這反而讓我難以忘懷《麥秋》中,一家人最後一起吃壽喜燒的畫面。

《麥秋》

平凡不過的話語,對應著聚散離合,是父母對女兒最大的祝福

劇照/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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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黑白畫面裡,呈現住在鐮倉間宮一家三代的日常,但也有許多的不平常。當原節子飾演的次女紀子宣告著要結婚遠嫁秋田時,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也讓這一家人開始面對離散。就在為紀子餞行的全家聚餐上(這大概也是全家最後一次團聚),唯一的食物是榻榻米上的壽喜燒,十分符合日本人喜歡用壽喜燒來做為歡慶佳餚的飲食文化。但在畫面中,已近完食的鍋中,卻見不著什麼熱騰騰、滾燙的食材。

這時老父親平淡地對著女兒說:「要好好保重啊,很重要的,這樣就能回來再相聚。」老母親在旁靜靜點頭。靜觀著榻榻米上早已不那麼溫熱的鍋,這平凡不過的話語,對應著生命聚散離合,其實是父母對女兒最大的祝福。
其實《麥秋》老父親那句話,該是離家兒女該對父母說的啊。我重看著這部電影,終於懂了這件事。

在我上大學正式離家後,回家次數年年減少。年夜飯這事隨著他們年歲漸老,連在家吃火鍋都成了奢侈,而轉變成在外面餐館解決。不變的是,在我每次回家時,爸爸永遠會坐在沙發上說一句「回來了啊!」,雖然之後再也無話。媽媽永遠只關心我吃飽了嗎、錢夠不夠用。我望著那張長方餐桌上,只有外賣的便當菜。

我突然想念起那清淡到幾乎無味而且永遠煮不滾的火鍋,那或許才是最適合我和我們家的年夜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