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味春回

我的原生家庭完全沒有「浪費」二字,為了消化過年的大量食物,母親無所不用其極,延伸出不同的風味,讓孩子多幾樣點心、多添幾碗飯,是她一生追求的料理精神。這幾天忙著工序繁雜的拜拜米食,不管是浸米、磨米、發酵、蒸炒…….

[dropcap]春[/dropcap]日,載陽。

苗栗頭份的山下黎屋,過年拜拜盛裝祭品的方式,是用碗裝,接近閩南習俗。(攝影\黎振君)
苗栗頭份的山下黎屋,過年拜拜盛裝祭品的方式,是用碗裝,接近閩南習俗。(攝影\黎振君)

連續好幾個過年,頭份黎屋的公廳傳出喜孜孜的客家八音,流轉的樂聲沿著屋脊飛揚,繞到屋前屋背,再順著龍眼樹的葉梢,穿越豬欄和古井,探進煙囪,倚在灶下,輕撫著禾埕的絲絲陽光,鑼鈸熱情地捲著擁著鋪陳著,嗩吶見狀扶搖而上,一會兒又兀自笑盈盈地撒起嬌,賴在「京兆堂」的堂號上不肯下來,等到珞琢(高低梆子,狀聲詞)和胡琴深情款款,舞出一丘田一把綠芽,終於跌宕在一股發酵的魔法裡,原來是醉了!我仰著鼻尖,深深吸氣,想起客語用「牽聲」來形容綿延不絕的音調,是啊,吐納之間的百轉千折,終究牽引著思念、牽引著回家的路。

攝影\徐彩雲
攝影\徐彩雲

同樣的聲音場景發生在童年的國王宮(三山國王廟),當苗栗客運緩緩駛進村子口,上上下下都是毫無違和感的客語頻道,廟裡陣陣擴散的八音,精神抖擻地迎接著空中的早霞,有時磁頭發出嘶嘶聲,有時磁粉脫落,突然空白了幾秒,都無損於卡匣大錄音帶溫暖獨特的嗓音,可惜小時候不懂得欣賞,只想趕快拜完祖先,跟親戚們匆匆告別,然後衝到廟口雜貨店,那才是最有趣的遊樂場,一邊等車北上,一邊多看幾眼有什麼新奇的玩具。說實話,小時候難得有零用錢,我猜父親應該是為了獎勵我跟他一起回鄉下吧,塞了一塊錢到我手裡,這麼一點錢能買什麼呢?當然是以小博大的「抽糖仔」,五毛錢抽一次,沒想到真是幸運,兩次都抽到四周黏著彩色羽毛的大雞胲(氣球),吹氣孔有個小簧片,放氣時發出超大聲響,我捧著氣球,沿路向乘客們宣告這個大好消息。

當然越大就越不想回去,尤其國高中階段,平日睡得少,遇到放假還要七早八早起床,以及應付親戚間的各種提問,自然而然就懶了,父親乾脆獨自趕車,他向來準時甚至提早,必定會在除夕晚間六點前返抵台北家門。剛買房子的那一年,母親覺得手頭太緊,便自己炸些東西,花費能省則省,備料時間也就拉長,結果父親到家後,接近七點尚未開飯,就氣沖沖地說不吃了,凝結在空氣裡的迴音,似乎隨時會墜落。桌上擺放著每年必吃的食物,有代表「勤勞」的芹菜、很會算術的「大蒜」、跟「官」同音的豆腐「乾」、象徵「年年有餘」的大黃魚,小舅婆每年親自做的糟嬤(紅麴)、父親最喜歡的滷豬大腸、煙腸……,這是一場豐盛與無奈對望的年夜飯。

嚼勁十足的油錐子 從軟綿水潤的發包「變身」而來

時間,掃去了臭油垢般的不愉快。2000年,父母正式返鄉,最大的娛樂就是種菜,我常常被喚去體會產地和餐桌最短的距離,不是拿鋤頭,而是當女兒賊,接收他們辛勞的成果,過年期間加碼演出、大肆掠奪。待年初二回娘家,母親早已處理好食材,一個爐子咕嚕嚕地炆著長年菜或筍乾肥湯,另一個爐子就等我們抵達才開始炒菜。我發現她有幾個小動作,是我當母親以前未曾注意的,像是撈起肥湯上方半凝固的油塊炒菜,等至微軟,原來裝肥湯的鍋子倒入熱水,左右搖晃,將融化的油湯拌入青菜,中間燒滾便熄火,滴油不漏,不是不是,是鍋子好清洗!我知道母親的節儉態度,代表了這一代艱辛的印記。

所以說,我的原生家庭完全沒有「浪費」二字,為了消化過年的大量食物,母親無所不用其極,延伸出不同的風味,讓孩子多幾樣點心、多添幾碗飯,是她一生追求的料理精神。這幾天忙著工序繁雜的拜拜米食,不管是浸米、磨米、發酵、蒸炒…….,我隨口一問:「今年有油錐子嗎?」我超愛這種一顆顆硬硬的、外皮酥酥的炸丸子,小時候最喜歡拿筷子一插,馬上塞兩顆到嘴裡,很像腮幫子鼓得滿滿的花栗鼠,一副貪吃鬼的樣子。

扁扁的小發糕,苗栗稱「發包仔」,新竹稱「假柿子」。(攝影\黎振君)

母親馬上說:「有有有,要吃就做給妳吃。」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比什麼山珍海味都高興。
我還有個重大發現,原先並不知道軟綿綿、水潤口感的發包竟然能「變身」為嚼勁十足的油錐子!母親是造橋人,「發包仔」是苗栗的說法,新竹叫做「假柿仔」,的確跟扁扁的石柿有幾分相似,兩三口就吃完一個,比高聳的發糕更平易近人。發包像是母親的「塔羅牌」,蒸好以後,開鍋的一剎那,到底有沒有「發」,判定來年的運勢,滿滿幾十個小發包對著你開口笑時,母親的雙眼眉間也是笑開懷。

炸過的油錐子,充滿童年的滋味。(攝影\徐彩雲)

之所以會想念油錐子,是因為嫁來黎屋的頭幾年,總遍尋不著,難免有些失落,後來,家鄉在廣東五華,比我小將近十歲的嫂嫂阿香,揉起麵粉炸芝麻球,其他姑嫂和叔母、伯母紛紛捧場,拎走好幾袋,有人說:「這就是油錐子」,可是我怎麼吃都覺得不像,又大又膨,冷掉就陷下去,還好還好,母親出手相救,讓我一解童年的相思味。今年她說,已年過七十,既然我愛吃,希望我能傳承下去。我又想起母親年輕時,有時快中午才匆匆出門,原來是東門市場或泰順街的菜販快收攤了,她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半買半送,多帶些食物餵養我們。

年輕一代,傳遞了宗祠的脈搏聲,公廳門楣貼了避邪納福的五福符,溫柔繾綣的風靜靜地吹著,將吉祥之意,吹透到夥房的各個角落,我跟祖先眨眨眼,表明心意,下一次的粉墨登場,不管做哪一種客家米食,滋味都是個謎,至少我嚐過母親做過的味道,她的手感她的背影,彷彿一劑神秘的調味料,指引我味覺的方向,我也知道,吐納之間的百轉千折,終究牽引著思念、牽引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