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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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S喚她教跳舞的老師

看她下雨天在樹下、在草叢裡撿拾大蝸牛,自己加菜也裝成一袋袋寄去台北賣;經常,在她的餐桌上看到各種山珍海味,煮青蛙、水母湯、三杯飛鼠、月桃葉燻飛魚、臭氣燻天的飛鼠大便和siraw(醃生豬肉)…

[dropcap]撒[/dropcap]巫瑪是閩南後代,一歲七個月時跟她才出生幾個月大的妹妹一起,被生父送來給這個海邊的阿美族部落瑪傌(mama,阿美語:爸爸)收養。撒巫瑪的生父是代書,生母是小學老師,夫妻倆生有五個子女。但撒巫瑪還沒出生之前,她的生父和他們家的佣人感情出軌,撒巫瑪的生母竟很委屈地說,他們夫妻兩個如此相愛,怎麼可能分開?所以就與第三者共同生活,名副其實的一夫二妻,共處在一個屋簷下,還有元配的三個小孩。

攝影/連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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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撐了三年,撒巫瑪的生母患了憂鬱症,且病情愈益嚴重,無法照顧小孩,撒巫瑪的大哥便跟媽媽遷居到台北做治療,那時後母也生下自己的小孩,當元配走了之後,後來者便稱說無法照顧前妻留下的小孩,而要丈夫將小孩送走,於是,撒巫瑪便和妹妹一起,被生父送來這個海邊的阿美族部落。

她跳起舞來如海草般柔軟而嫵媚,很阿美的原味

撒巫瑪的瑪傌跟他的妻子沒有生育,膝下無子,這兩個漢籍女嬰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所以特別小心呵護,撒巫瑪也就和其他阿美族的同伴沒有什麼分別地一起成長。

攝影/連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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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時慢慢知道自己被瑪傌收養的真正原因,童年的天真快樂便出現了無可填補的縫罅,即使到了結婚生子,親生兄長勸她不要怨恨親生父母,更多人提醒她大人的事小孩不能像法官般論斷孰是孰非,但她每次不得已為了土地的事宜去拜託從事代書的生父時,她還是無法放下那個埋得很深的,也許是恨,也許是痛——她自己也說不清。

撒巫瑪的外表在部落裡很容易被區分出來,因為沒有阿美族的高窈身材、尖挺的鼻子和圓滾滾的雙眼。但她和大多數的阿美族的女人一樣吃檳榔、豪邁喝酒,愛說笑,甚至喜歡開黃腔,她說笑的時候都沒有表情,讓人常常無法分辨是認真的實話還是隨便的玩笑。而她真正與漢文化抽離的是身體的記憶和語言。撒巫瑪在部落裡被稱呼為「教跳舞的老師」,她跳起舞來如海草般柔軟而嫵媚,很阿美的原味。她的母語是阿美語,中文是後來到都市工作學會的。她說,每一次為了土地的事去找她生父,都還要請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做翻譯,因她不會說閩南語。

聽說,撒巫瑪醃的siraw是部落裡最好吃的

經常,看見撒巫瑪騎著摩托車到朋友家串門子,她的話語總是會引來爆炸似的笑聲;經常,看見她在部落聚會的場合展現曼妙舞姿,帶頭跳曼波、恰恰、和融合原住民舞蹈的各種即興舞姿;經常,看見她到海邊撿來一綑一綑的漂流木,堆在後院排列整齊像裝置藝術般,儲備燃料;經常,看她下雨天在樹下、在草叢裡撿拾大蝸牛,自己加菜也裝成一袋袋寄去台北賣;經常,在她的餐桌上看到各種山珍海味,煮青蛙、水母湯、三杯飛鼠、月桃葉燻飛魚、臭氣燻天的飛鼠大便和siraw(醃生豬肉)——聽說,撒巫瑪醃的siraw是部落裡最好吃的。

攝影/連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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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中餐時間,撒巫瑪來到我的部落ina(媽媽)的廚房,跟阿媽要了一顆檳榔,就坐下來開始不停嘴的調侃自己,丈夫很久沒回來,她的名字就叫「印鑄」(很緊),等丈夫回來了就改名叫ma’efay(鬆弛了)的黃腔,嗆得我差些把入口的雞湯噴出來。我真心喜歡撒巫瑪的直率不做作。

那頓中餐因為笑話不斷,吃了好久好久。也是那次我好奇問起撒巫瑪的身世,她落落大方,毫無隱晦不帶情緒說著自己的故事,問她如何看待自己的身分?我是AMIS,她的語氣斬釘截鐵。但我的出生就像一塊胎記啦!擦不掉的。她又咬下一顆檳榔說:「人生嘛!想那麼多幹嘛!快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