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馮孟婕

逆著鷺飛行的方向

[dropcap]我[/dropcap]的童年所成長的地方,是以蘆葦花和鷺鷥鳥命名的,還記得小學鄉土課時上過,但現在大多數人都忘了,而且已經忘記很久很久了。

這裡現在跟其他許多城市一樣,擁有孤寂的凌晨。午夜過後,當最後一家熱炒店也拉下鐵捲門,凌晨兩點的街道就只剩下便利商店留守了。這兒的便利超商成長快速有如河口的紅樹林,在許多老店默默消失的大街上,診所與不打烊超商像沒有天敵的外來種般迅速占滿每個街角。

我像鷺鷥佇立其中,長成一株只剩自己還記得名字的植物

攝影/馮孟婕

有幾次凌晨時分我溜出門,在昏黃的街道上遊蕩,走在馬路正中央,那時全世界的人都被夜鷹的叫聲吃掉。我站在雙黃線上,花幾秒的時間閉上雙眼,讓蘆葦從大腦皮質深處古老的沙質土壤長出,突破樓房的地基、無聊的地下停車場,以及每逢選舉就被重新鋪過的厚厚柏油路,讓所有蘆葦挺直少年記憶般堅韌的維管束,長到我頭頂以上,能遮住視角內的水泥建築的位置,然後我像鷺鷥佇立其中,長成一株只剩自己還記得名字的植物。

我感覺到,很多事物、很多名字都被壓在這座城市底下,被埋藏在堆積了千百年的沙洲中。

是的,這裡是一片沙洲,大漢溪與新店溪從上游帶下的砂土很大一部分積在這。它是沙質的,早期常有水患,宛若小型濱鷸棲息於淡水河沿岸灘地,時而露出雙腳,時而河水淹及肚腹。它最早的名字是「河上洲」,爾後在清領時期的〈淡水廳誌〉上又以「和尚洲」被記載,據說當時這的土地多由關渡一帶的和尚掌管,而「中洲埔」、「鹹草埔」也是清代古籍提及此地時會使用的名字。
我喜歡懷念這些因本質而生的名字,讓它們帶領記憶在想像的潮流裡倒退,看此地曾經的稻田與蘆花開成的浪,這或許是導因於都市塑成的生活壓力吧﹖如此的想像之於我,或許就如他人能用祈禱來填補的情感空間。

攝影/馮孟婕

那股帶有沼澤氣息的土味是牠們生命所固有的氣味

能填補情感空間的還有鳥。小白鷺與夜鷺是此地過往為數不少的居民,遷徙性的蒼鷺、黃頭鷺、大白鷺等,也在屬於牠們的季節裡讓河道與泥灘擺脫枯燥及荒蕪。牠們與沼澤相互沾染的氣味淤積在我童年的鼻腔裡。

鷺科鳥類有一股獨特的味道。在堤防外、過去稱為「臭水溝」的舊河道被整治為充滿清新都市感、與人工草皮相依偎的大都會河濱公園以前,我一直以為鳥兒身上的氣味全然是源於棲息環境的沾染,直到有次協助放生幾隻幼時落巢、由人為飼養長大的小白鷺幼鳥,我才知道那股帶有沼澤氣息的土味是牠們生命所固有的氣味。

在最後一次更名前,沙洲便是以「鷺」為名。從長輩口中曾聽聞,直至我出生後的那幾年,此地仍是有稻田的,河道的沼澤區也定期氾濫。我能想像彼時尚未被整治鋪上草皮的堤岸長滿連綿至五股的蘆花,鷺就棲息其中,站立於河道支流蘆葦較稀疏的沼澤裡,曲著頸子尋找水波下的獵物。我相信過往鷺鷥的數量一定比現在多很多,牠們曾成群飛過收割後的田地,在被高樓打散之前。
鷺鷥是優雅的鳥,如同蘆葦是優雅的植物,牠們身形修長,在繁殖的時節綻放纖細的飾羽與花。如今他們大多消退至河濱公園之外的五股溼地,蘆葦的傳播能力很強,但在現代化的整治下也已是難以再漲起的浪。

攝影/馮孟婕

我感覺1947年的那次更名好似一道預言。

過了十月,運河邊也出現零星的蒼鷺及大白鷺,同釣客蜷縮於河岸或佇立於繫纜樁上,黃昏時牠們會飛回濕地或河口的夜棲點。
偶而會有從五股溼地吹來的風夾帶著蘆花與蘆葦子,逆著鷺飛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