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周姚萍

滋養萬物之溼地今昔

從小徑折回,轉至一處水澤,水澤邊的羊蹄,有的整株果實已轉褐紅,有的果實仍顯青碧;小葉桑摸來粗糙如手抄紙的翠綠葉片叢中,探出一朵不知名小黃花明亮的臉龐;地面遍布葉片帶有暈染紋樣的白花三葉草。

攝影/周姚萍

空中,吃飽了水氣的灰雲撐著,動也不動。

腳步滾動小徑的礫石響起「嚓沙-嚓沙-嚓沙-」,如同陣陣碎語。高高蘆葦叢中,傳來褐頭鷦鶯「滴-滴-滴-滴-」的短音節鳴唱,間或有灰頭鷦鶯「啾──啾啾啾啾」的高音轉低音花腔,皆是珠玉質地。

花兒鳥兒蟲兒競艷的溼地

蘆葦叢邊,大花咸豐草、雙花蟛蜞菊、槭葉牽牛、苦林盤,花開正盛,蜂蝶隨之飛舞成花,更有蔚藍搭配橘紅、閃著金屬光的昆蟲,與花兒比美競豔。

小徑尾端,淡水河截去前路,河右岸的大屯山隔水與人相看兩不厭,河左岸這側,有觀音仰臥成觀音山。

攝影/周姚萍

架起望遠鏡,距離轉瞬縮短,青足鷸的灰綠色跗蹠、微微往上翹的灰黑色嘴喙清晰可見;脖頸上的灰色細縱斑、背上的黑褐色軸斑歷歷可數。另一頭有大白鷺和小白鷺看似悠閒佇立。近些的泥灘,白色點點快速一伸一縮,那是清白招潮蟹出沒。

這兒是五股溼地;臺灣具有多樣的溼地形態,此處屬部分受河口潮汐影響的天然及人工內陸溼地。

如今的荒野,過去為良田村落,有塭仔圳流經,盛產稻米與人稱「洲仔尾柑」的橘子;圳溝既是灌溉水源,亦成為輸運農產品至大臺北的水路,還連通三峽。

當時,淡水河的出海口有自觀音山延伸而下的「獅子頭隘口」,以及自大屯山延伸而下的「象鼻頭隘口」,一左一右彷若護衛。六O年代,歐伯、愛美颱風替大臺北地區帶來水患,隔年的葛樂禮颱風更造成臺北盆地大淹水,因此有了拓寬「象鼻頭隘口」,炸毀「獅子頭隘口」的工程,以求洪災時大水可退散,沒想到竟導致平日漲潮時,由於海水壓力大於河水流出的壓力而倒灌到這裡,良田於是成了溼地,居民也只好從農作改為捕魚營生。

更因淡水河出海口失去隘口阻絕,原本平緩的水流變急,將胎生的水筆仔種子散播得又遠又廣,日積月累,使得近年關渡、蘆洲的紅樹林增生、擴張迅速,擠壓了水鳥棲地,也造成灘地陸域化。

只是,當年即便毀了隘口,大臺北的水患依舊無解。

記憶裡的夏、秋兩季,總有大水來去一、兩回

我自小居住在淡水河右岸,記憶裡的夏、秋兩季,總有大水來去一、兩回。

我家兩層樓的房子,樓下前方是文具店,後方與二樓是起居空間。每當電視新聞一發布颱風消息,如同儀式般,家人便開始分工,將玻璃櫃、木櫃、書架下層,大大小小文具與一本一本書籍往高處搬,接著打點一樓後方的物品、電器。等大水退去,則要沖洗泥濘、擦拭待乾,將東西復位。

對孩子來說,自有將這些活兒變成遊戲的本事,更何況淹水日就是放假日,光是因為嘴饞,從二樓跑到一樓,涉水拿店裡的芝蘭口香糖上樓分食,咀嚼出的便是無盡冒險趣味。

但想來奇怪,大人們做著那些繁瑣的災害預防或收拾工作,怎麼也不驚不擾、無嗔無怨?是不是在那工業化的初始年代,人們的心中仍留有一片「看天田」?風來,迎著,雨來,迎著,大水來,依舊迎著!

攝影/周姚萍

大臺北的水患,最終以一條人工渠道──「二重疏洪道」引水出海解決,但工程導致五股溼地這一帶的村落不得不遷離,讓出土地成為水道,且由於施工期間管理不周,廢土、垃圾胡亂傾倒,破壞了溼地生態,連鳥兒都無處可棲,只能落腳在鐵皮屋頂上。

當年大水突然止了侵擾,我完全不知原因始末,後來才明白,原來,右岸的歲月靜好裡,有著左岸的滄海桑田。

所幸的是,歷盡滄桑的此處,最終在一群人努力奔走、管理、保育下,得以休養生息,有了如今生機勃勃的樣貌。

這條水圳,串起了我的幼時與現在!

從小徑折回,轉至一處水澤,水澤邊的羊蹄,有的整株果實已轉褐紅,有的果實仍顯青碧;小葉桑摸來粗糙如手抄紙的翠綠葉片叢中,探出一朵不知名小黃花明亮的臉龐;地面遍布葉片帶有暈染紋樣的白花三葉草。

站定在水澤前,等待剛退潮不久的近處泥灘有所動靜。不久,一陣陣竄動,網紋招潮蟹紛紛現身,舉著紅色大螯,好似一群Rocker比著招牌手勢,氣勢十足。還有臺灣泥蟹邊享用有機質大餐,邊揮著雙螯律動如輪轉;有人說牠們是「拜拜蟹」,但我想牠們是為了每一口好食物而拜謝著老天吧。

攝影/周姚萍

放眼望向水澤對岸,又見優雅青足鷸。轉過身,在天際畫出微笑弧度的電線上,停棲了夜鷺一家,包括頂著蓬蓬頭的可愛小寶寶;高高的電塔上黃頭鷺身上的褐黃繁殖羽鮮明入目;喜鵲正在育雛,夜鷺一靠近,就被牠追趕得落荒而逃;或許有人撒了麵包屑,好一段距離外的路面,外來種八哥忙啄食,其中似乎還混有罕見的本土八哥身影。

空中的灰雲終於飄下絲絲細雨,只是時斷時續,很快就止息。連著幾年,颱風倒是不來了,降雨偏少,讓這兒的水域又日趨陸化。

天色漸暗,折一片蘆葦葉摺成小船,走過跨越小水潭的路面時,自右側放流蘆葦船,再快步跑往左側頻頻張望,祈禱著船隻不傾不覆,順利前行。

「哇!通過了!通過了!」

「一下子就跑得老遠!好遠……快看不到了……」

凝視水面,想起此處與我童年水漾記憶的連繫,想起此處的塭子圳,流啊流啊,流到尾端,正巧竟是我而今蟄居之所;這條水圳,串起了我的幼時與現在!歲月如川流之水,我是蘆葦船,才轉瞬間,已被推著前行了這麼遠、這麼遠!而迢迢遠遠裡,流轉著此處的滄海桑田、人生的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