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橘紅色繁殖羽的紅腹濱鷸,點燃了整片海岸。 (攝影/何瑞暘)

礫灘、洄游、與小燕鷗的海岸

我不禁想每當盤據在海岸線,被風吹拂至空中一簇簇白色群飛的鷗群是否能當作東海岸景觀地景的一部分,每一次飛行起落,都是一場與飛行有關的共同記憶,如駕車跨越海岸山脈每座溪谷橋樑,看見陽光光束穿透在小雨燕漆黑的雙翼;或是十月下午的恆春滿洲山區,天空佈滿灰面鵟鷹,盤旋尋找當晚的夜棲地。

「這什麼鳥?」

「黃色嘴巴,白色身體,這個,現在飛很近這個嗎?」

「嘿對啊,昨天我到立霧溪抓魚的時候那邊也有看到,有一隻還衝進我的三角網裡面耶!」

彼時五月中,午後兩點日光耀眼奪目,海水被曬得泛著一層閃爍油光,在我身後停了好幾台得利卡,他們是前來出海口捕撈魚苗的漁人,有幾位扛著三角網,從太平洋持續往回撞擊的洶湧浪濤中上岸休息。整個海岸線僅有我是帶著望遠鏡與相機的人,顯得過於顯眼。幾隻黃足鷸蜷縮在岸邊所剩不多的立腳處,被突如其來的浪花驚動而飛起,留下匆促、圓滑的哨音。

「這叫小燕鷗,一種海鷗啦,大哥這保育類餒,後來怎麼樣啊?」

「這麼多喔還保育類?」,大哥一臉不可置信的眼神說著。

「放掉啦,跑來吃魚的。」

在出海口巡弋搜尋獵物的小燕鷗。(攝影/何瑞暘)

數百萬雙翼振動天際,串連成一條會呼吸的航道

調查工作被打斷後,我又得重新再計算一次小燕鷗數量,眼前河海交界的浪花上空,約有100隻以上的小燕鷗聚集。這幾年來時常留連於東海岸,要說起小燕鷗的生命是如何融入四季的流動,可以從四月中開始,過完了冬季,小燕鷗又再度抵達花蓮溪口,也是我以為整年中溪口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一道東北季風或是一場降雨,種類繁多的鷸鴴類岸鳥(Shorebirds)像是翻石鷸、中杓鷸、大濱鷸等會從雲層裡降臨到礫石灘地,紅腹濱鷸、斑尾鷸換上紅通通的繁殖羽,點燃了整片海岸的目光,他們一年裡僅有這短短幾週內過境出海口,因而吸引許多本地觀鳥人前來觀察駐足。

這些岸鳥喜愛以潮間帶的泥灘地覓食,嘴型大小各具特色,主要獵捕底棲的各類生物為食。然而花蓮溪出海口的灘地是由大小不一的礫石堆積而成,缺乏西海岸大片的泥灘地形,這些岸鳥轉而待在浪潮之間覓食,每當海浪捲至岸上又再退去,有些魚、甲殼類因而困在礫石灘中淺淺的水窪,算準每一次潮水起落的時間差,應該能很輕易找到食物來源補充遷徙能量。

當日照時間一天一天增加,南風轉強的那幾天,這些岸鳥會被帶往遠方,沿著中國大陸沿岸、日本至韓國,跨越西伯利亞大陸,抵達更加遙遠的極圈苔原落腳。數百萬雙翼在天空振動,串連成一條會呼吸的航道。科學家將這條主要北從西伯利亞開始,南至澳洲、紐西蘭等地度冬的候鳥遷徙線稱為東亞澳遷徙線(East Asian–Australasian Flyway)。

上橘紅色繁殖羽的紅腹濱鷸,點燃了整片海岸。 (攝影/何瑞暘)

小燕鷗會留在這塊與太平洋交織的海岸與河中沙洲,在夏季呈現出一片無以名狀的繁忙氣象,根據過往有關花蓮溪口鳥類調查記錄顯示,有些年間的資料曾出現過近千隻的數量,我不禁想每當盤據在海岸線,被風吹拂至空中一簇簇白色群飛的鷗群是否能當作東海岸景觀地景(Landscape Ecology)的一部分,每一次飛行起落,都是一場與飛行有關的共同記憶,如駕車跨越海岸山脈每座溪谷橋樑,看見陽光光束穿透在小雨燕漆黑的雙翼;或是十月下午的恆春滿洲山區,天空佈滿灰面鵟鷹,盤旋尋找當晚的夜棲地。

雄鳥跳一段充滿儀式感,獻出獵物期待雌鳥垂青

八月過後,秋季南遷旅行遂即展開,當今年新生的幼鳥有飛行能力之後,很快會踏上初次的遷徙旅程,幾天之後整個族群一天天減少,毫無徵兆從出海口消失。直到冬季,灰白色的天空、淺淺的泥灘地表,才轉變成數百隻東方環頸鴴追逐潮汐消長的空間。

仔細觀察匯聚在出海口覓食的小燕鷗裡,有幾隻體型明顯較大的蒼燕鷗也在行列,蒼燕鷗全身更為潔白,彷彿一枚精緻的白色浮標,僅有黑色過眼線延伸至後枕。幾週前下了幾場大雨,大水把河道兩旁的礫石堆疊墊高,形成落差約2公尺的堤岸,原先出海口像一道缺口般流入太平洋,現在轉為一條狹窄、快速流動的河道,有些小燕鷗會進入這段河道沿著邊緣巡視,韻律的振翅飛行,沒什麼收穫之後會再快速拉回起點,如被擲出的回力鏢,持續重複上述動作。

某個決定性的瞬間可以看見小燕鷗雙翼高舉懸停在空中,快速的來回擺動,海風像收束進雙翼裡不再吹動,爾後縮翅,精準地朝水面俯衝。

水面下透明的日本瓢鰭鰕虎幼魚,或者是波光粼粼的四點青鱗魚等,都是他們的獵物,獵捕而來的漁獲格外寶貴,雄鳥跳一段充滿儀式感,咬著魚在雌鳥前方低頭輕踏的小小舞步,將獵物當成寶物獻給雌鳥,殷切期盼雌鳥能點頭答應,此時,整片太平洋海潮溫柔得足以環抱,所有熙熙攘攘都暫時停止。

漁人與小燕鷗同時瞄準「月亮的孫子」

漁人也深知這點,同樣選擇在這個河道將要沒入海洋的位置站穩腳步,挺起腰際,將龐大的三角網開口朝向海那頭,一次次彎下身體,不厭其煩地捕撈海水,等待魚苗匯聚而來,就像深沉的禱告那般。

我曾看過被捕撈的魚苗,多數身體透明,點綴一些黑色圓形的小斑塊,體內紅紅的內臟清晰可見,因而通稱為紅頭魩仔。這其中以日本瓢鰭鰕虎與寬頰瓢鰭鰕虎的幼魚為大宗,原住民稱呼這些紅頭魩仔為Vulau,意思是月亮的孫子。

一身潔白的蒼燕鷗。(攝影/何瑞暘)

換我好奇提問那位與我搭話的大哥,最近收穫好嗎?都撈到哪些魚啊,價格好不好,有決定要什麼時候要來撈嗎?

他告訴我時間不一定,暫時沒有要做的事情就來,有時候會到立霧溪口,像今天就來花蓮溪口撈,看哪裡有人就去哪,抓到的就賣到市場,吃的話拿來煮稀飯配特別營養。幾天之後我在網拍上查詢到有在販賣紅頭魩仔魚的店家,產自花蓮季節限定,一盒200公克新鮮現撈的紅頭魩仔魚售價300元。濃縮進嘴裡,那無數定定無神的雙眼,是一個未能看見鳥群、蝦蟹獵食,挖土機巨大怪手挖開河床棲地,裸露光滑的水泥河道,以及始終都跨越不了的攔砂壩。

使用三角網在出海口捕撈魚苗的漁民。(攝影/何瑞暘)

我一直待到六點過後,日光溫和從中央山脈那頭傾斜照射,清爽、半潮濕的海風吹著,大海像是呼吸般起伏。當我起身離去時許多小燕鷗已經飛到河口內的高灘地停棲休息、整理羽毛。漁民則從自己架設的陽傘和啤酒罐中起身,再度拿起三角網準備下水,海平面盡頭是如此深邃,一直到入夜,遠遠的還是能看見他們頭燈的光芒點耀這一小片沿海。

海平面盡頭是如此深遂暗藍。(攝影/何瑞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