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與植物。(攝影/林敬峰)

古道上的蝙蝠

頭頂處傳來一陣喧嘩,用手電筒的餘光一照,上頭的岩壁吊掛著密密麻麻上百隻的蝙蝠,與前者不同,這群大傢伙不斷扭著脖子、開闔翅膀、抖動泛著微微金色光澤的毛皮,如一團開得茂盛的椰子花。

無事的周六夜晚,盯著電腦螢幕閃爍的視窗,一手支頤,一手在滑鼠上打出斷續的敲擊聲。忽然瞥見一則貼文吸引了我,有關古道、坑洞、樹蕨、山澗、一線天,還有很多很多的蝙蝠。於是把軀幹扳正了私訊朋友。

「要不要去看蝙蝠?」我問他,懶得多做解釋。

「什麼蝙蝠?」

「一個古道的蝙蝠。」

「什麼古道?」

這傢伙問題真多。

「反正就是有一個可以連接南村里和成功里的古道然後很久以前有鑿開一個山洞現在荒廢了裡面很多蝙蝠不過因為很久都沒有人走了所以也沒有路要自己開路感覺很酷你明天要不要來啦。」我懶到連斷句都省了。

小鎮另一端的他沉吟了一會。

「好。」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烏紫仔菜漿果

在初夏早晨的大冠鷲發出第一聲長鳴時,我們到了古道入口,把腳踏車停下,看到立著的石碑上浮雕的「臥龍洞」三字。

「哦,原來你說的那個洞就是臥龍洞啊?」朋友問我。

「對啊,你有聽說過?」

「從來沒有。」他搖了搖頭。

棄車踏上古道,依稀的痕跡領著我們轉進高於人的芒草叢,帶刺的葉抓撓我赤裸的手臂,留下一條條細長的血痕。路中央一棵烏紫仔菜上掛滿了豆芫菁放肆嚙咬,整棵植株只留下孤伶伶的細莖吊著零星的葉與果,我找到另一棵沒有毒蟲攀附的植株,摘下幾棵紫黑發亮的漿果放在掌心任其隨著腳步滾動,再一一擲進口中,讓迸發的甜味把牙齒染紅。

在彎過一堆亂石後,景色忽變,植木庇蔭下,有了放歌的鳴鳥、低語的綠竹、扯人鞋帶的箬草,還有嗡嗡作響的柄眼蠅。沿著水流一路往上,路的盡頭赫然停著一台小貨車,銀色的外殼上泥斑點點。

臥龍洞

聽到人聲,小貨車後頭探出了一個阿婆,她對著我們露出缺了牙的燦笑,同時問明了我們的來意。

「臥龍洞喔?彼已經無路了,進前土石流沖壞攏生草。這馬欲去都要紮刀開路,閣愛注意飯匙倩。」

「恁若是欲去,循溪行,溪會分叉,我也毋知愛行佗一條,恁若揣無路就愛轉來。」

荒路。(攝影/林敬峰)

她俯身把手上剛採來的三角柱扔進貨車後座,同時撈出一包蘇打餅乾。「這包予恁。」

她轉頭準備離開,走了幾部卻又停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

「到叉路的所在,恁愛行倒爿,也有可能愛行正爿,恁家己較細膩咧。」留下這句話後她便消失在另一片綠色中了。

竹葉低語

循溪行,阿婆這樣說,但在夏雨到來前的旱季,此處的溪已經稱不上是溪了。流水伏在地底,只有被石塊圈住的水坑露出頭來,算是留給水黽小蟹一類的溫存;若碰巧被框住的水流多了,就能成為給山羌消暑的水塘,順便讓我們捧一瓢水抹去臉上的汗珠。

越往上走就越不是在行走,而是爬、是鑽、是竄,溪溝裡互絞的黃藤、扭曲的橫柯、爆炸的娑蘿,一個個逼得我們把身體一再地壓低,然後栽進一片綠草中,只露出半顆頭和一對眼睛。

「你看這棵樹。」朋友先我一步把自己從草叢中拔出來,他指著前方對我說。

「怎麼?」我一邊問他一邊把緊咬著我的懸鉤子扔掉,語畢惡狠狠地咬下金黃色的刺波。

「這棵樹看起來好像一道門。」的確,那樹被土石流沖倒,主幹已經橫躺在地上,卻硬氣的抽出兩支插向天空的細枝,而細枝又抽出更細的枝條,合著綠葉縫出一個工整的長方形缺口,成了一扇門。我們在門口煞有其事卻異常恭敬的對山說了幾句話,然後在門檻上坐下,啜飲水壺裡的水,聽風吹過竹子。

竹子,那大概是山裡最美也最嚇人的聲音了,竹葉低語、嫩竹呻吟、老竹欬笑,而那些乾到不能再乾死透了的竹葉則乘著風砸在水邊的岩石上,砸碎我規律的心跳。

半跑半跌

繞過一段朽木後,迎面而來的是一路往上傾斜的礫石坡,兩側是滲著水的高聳岩壁,岩壁上攀附著蕨類、海棠、山蕉,綠葉隨著峽谷上頭灌下的風舞動。我壓著激動的心情半跑半跌的往上,然後斜坡的盡頭,回頭望向朋友。

「到了!」

「到了?」

「到了。」

他走到我身邊,一起面相一片漆黑的巨大山洞口。

不行就回頭

我們在山洞口分食阿婆送的蘇打餅,我折了一段海棠紅色的細莖咀嚼。「這個夠亮嗎?」朋友反覆開關手機的手電筒。

「這個吃起來像蓮霧皮。」

「嘿!」

「哦,夠吧,不行就回頭。」我聳肩。

「嗯,不行就回頭。」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密密麻麻上百隻的蝙蝠

山洞裡潮濕、陰暗,穿越山洞的風混雜著一種模糊的味道,源自記憶中國小囤放獎盃的閣樓裡,從窗簾裡抖落的顆粒狀黑色大便,還有繞著吊扇撲翅的黑色身影。

經過盤著的黑眉錦蛇和大灶馬後,就看到了蝙蝠。三四隻蝙蝠疏疏落落四散在岩壁上,用黑紫色的翅膀緊緊裹住身體,如一株不怎麼掛果而乏人摘採的李子樹。他們對意外的訪客毫無反應,只是動也不動冷峻地吊掛著。

再往前走,頭頂處傳來一陣喧嘩,用手電筒的餘光一照,上頭的岩壁吊掛著密密麻麻上百隻的蝙蝠,與前者不同,這群大傢伙不斷扭著脖子、開闔翅膀、抖動泛著微微金色光澤的毛皮,如一團開得茂盛的椰子花。他們用我們無法聽懂甚至無法聽見的語言議論紛紛,在一片滋滋滋中,忽然有那麼幾隻張開碩大的弧翼無聲的飛翔,把尿撒在我們頭上。

(繪圖/林敬峰)

往後在與人談及這些弧翼時,他們都在我雙手間的間距被拉大了不少。也許在山洞的擠壓之下,我變得越來越小,而蝙蝠則變得越來越大,大過搭在岩壁上的指尖、大過渾身泥濘的我、大過了整個山洞,最後大到盈滿了黑暗中圓睜的眼睛。

傳說於唇舌間走跳

傳說,早晨的山林瘴氣氤氳。

傳說,傍晚時小黑人會在山林間跳躍。

傳說,岩石會轟隆隆的吞食一片山頭。

傳說,百歲的飯匙倩大到追不到山羌,只能吃百香果度日。

傳說,在那些白髮老人年輕時,住在成功的他們會穿過臥龍洞,踩過我們現在腳下這條荒路,再去到南村搭公車去草屯。

或許,在我們的足跡淡去消逝後,這樣一條漸漸無名的山徑,將會成就更多的傳說,在人們的唇舌間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