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幾滴黃芥末,滴在舌尖上,整隻舌頭立刻就成為一座向上爬伸的樓梯,一階一階一階,每一階都臥著一隻芥末色的貓。所有的貓忽然移動了步伐,在樓梯與樓梯之間跳上躍下,踩過這裡,那裡,有的爪印名為酸,有的爪印名為甜,有的爪印名為辣。鼻腔裡漫開的涼嗆,便是那些貓們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喵」。
嘗過黃芥末的人,也許都會成為黃芥末的信徒,堅信不管怎樣的食物,搭配它就必然是美味。蜂蜜芥末。第戎芥末。顆粒芥末。於我再多劑量也無所謂,毒物一般。顆粒芥末的樸野質地如此殊妙,咬嚙著那芥末醬中的或粗或細的芥籽,我總是覺得「臼齒」這名稱取得真是貼切至極。
無聲的酸鹹香辣漸次甦醒
黃芥末宜於輔佐各式各樣的鹹食,烤豬排或燉牛肉都好,即使不過是就著即將過期的蝴蝶碎餅,喀茲喀茲地咀嚼,那也是令人沉迷到近乎上癮的地步的。小小幾滴黃芥末,滴在舌尖上,整隻舌頭立刻就成為一座向上爬伸的樓梯,一階一階一階,每一階都臥著一隻芥末色的貓。所有的貓忽然移動了步伐,在樓梯與樓梯之間跳上躍下,踩過這裡,那裡,有的爪印名為酸,有的爪印名為甜,有的爪印名為辣。鼻腔裡漫開的涼嗆,便是那些貓們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喵」。
大學時代,我曾短暫賃居在學校附近,為了系上一門關於新聞採寫的必修課。兩班學生各要當一學期的實習記者,一學期的實習編輯,維持著一份報紙的運作。輪到我當記者那學期,改稿事務繁蕪,每週總有幾天要在學校忙到很晚,難以追趕最末一班通往市區的公車,於是我也成為了外宿族群,和室友分攤著套房的租金。套房樓下有一間德國餐館,門外庭院圈出了小小的花園。沒有課堂的下午,我有時攜著筆電去那餐館,一邊吃飯,一邊打完一篇必須寄發的報導或訪綱。總是坐在地下室的位置,四壁塗著芥末黃的油漆,感覺就像坐在一罐芥末裡一般。
團團的客人散落嘈雜,訴說著我聽得懂與聽不懂的語言(這是個外籍生尤其多的學校)。我拿起小刀子和小叉子,謹慎切割著盤裡的法蘭克福香腸,蘸一些黃芥末,送進嘴巴。黃芥末在舌尖上點了一點,無聲的酸鹹香辣漸次甦醒,在口腔裡闖來闖去,躡著牠們纖巧的足趾。
曖昧的情愫交纏
那樣的時刻我總是想起《花樣年華》。傳播學院的學生必然看過的一部王家衛。在電影裡,周慕雲與蘇麗珍模擬著伴侶的婚外情,他扮演她的丈夫,她扮演他的妻子,撲朔迷離的四角關係。兩人相約在餐廳吃飯,各為對方點了一份排餐。周拿起桌邊的小金屬盅,在蘇的盤裡抹了一些黃芥末。蘇叉著肉塊,蘸了一蘸,為了知己知彼而嘗了嘗,然後睫毛簌簌抖了一下,道:「你老婆都食得幾辣架喎。」訝異於周的妻子的嗜辣。在燈光寂滅的電影教室裡,我暗暗想著,張曼玉真是個連睫毛都有戲的女子。那黃芥末那樣辣,不知可是英式的辣味芥末,富於辣椒與辣椒萃取物。
蘇麗珍吃芥末醬,周慕雲吃番茄醬。曖昧的情愫交纏成某種名為「Ketchup & Mustard」的玫瑰花。有時我幫室友外帶一份香腸拼盤(也附上濃郁的黃芥末),走出那間德國餐館,夜晚的世界總像是秋天。室友是個疑似無性戀的男孩,不喜歡女性或男性或任何性別的人。晚上我們頭靠頭睡成L形,低低聊著二十歲的維特煩惱,對於自己至今仍未談過戀愛這件事,他一直非常不解。「反正你對任何人都沒有心動的感覺不是嗎。」我說。「對啊。但是應該要有很多人愛我吧我這麼可愛,有人愛我我就會跟他交往一下。」聽了這話,我不禁淺淺地笑了。也許比淺淺更深一點。
終於知道黃芥末和綠芥末並不都是芥末?
結束關於報紙的課堂,我還是保留著攝取黃芥末的習性。小小的芥籽,研磨成粉,懷抱著不為人知的薰香,彷彿也是某種芥籽納須彌的啟示,儘管佛經上所謂須彌,該是一個多麼難以抵達的遠方。回想起那段賃居生活,它總是濡染著芥末醬的澄黃與黑褐,秋天的公園一般。整個天空再寬綽,也只是一張餐桌鋪設著麻料菱格桌巾,日月星辰無非桌上羅列的器皿,可以輕易執起,並且放下。從那個秋天來到這個秋天,中間倏忽就過了九年。世界似乎並未改變太多,又似乎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不一樣的是什麼?是我終於知道黃芥末和綠芥末並不都是芥末?是我終於在獨居的公寓裡幫自己準備一份傍晚的早餐,全麥吐司夾歐姆蛋與煙燻鮭魚與一層厚厚的黃芥末?
這樣的秋天,人們可以穿著鬆軟的衣衫洋裝,在街道上慢慢地散步,經過咖啡店、家具店、理髮店,拜訪一座小島一般的公園。公園安靜漂浮在巷弄與巷弄的交叉之處,等待行人輕快踩踏,像貓一般的黃芥末踩過長滿味蕾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