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樹木的智慧之處在於捨得。為了度過漫漫寒冬,它們不顧容貌,只管捨棄葉片,積極地製造死亡的假象,蟄伏,等待,是它們的專擅。兩週前還燦燦如花的果實,被初冬的東北季風吹熄了燈芯,暗褐色的樣貌,像古董,典雅懷舊。
冬色不是憂鬱的黑雲,不是慘灰的潮濕,也不是白色,很可惜亞熱帶小島沒有皎潔的雪花。台灣的冬色,比較像是透明的。是一種被映照而出的氛圍,像色彩繽紛的餘韻,是興高采烈退潮後的遺緒。沉靜透明,無色卻很有味。
或許,從台灣特有種的台灣欒樹身上,對應這些攝下台北樣貌的電影,能稍稍瞥見冬色情緒悄然到來的姿態。
綠淨
- 張士豪:好不甘心喔,整個夏天都快過完了,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做。
- 孟克柔:對呀,好像就只是跑來跑去,什麼事也沒有做。
- 張士豪:你看,沒有贏過一場比賽,真的什麼事都沒有做。
- 張士豪:你想到什麼?
- 孟克柔:那你想到什麼?
- 張士豪:但是總會留下一些什麼吧,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 ——《藍色大門》,2002
八月後,疫情危急的情勢趨緩,我們終於走出門,但也發現夏季尾聲了。整個夏天像什麼也沒做。懷著不甘心的情緒,一面不安,一面躁動,加倍忙碌,似乎想把什麼給補回來。
這時候台灣欒樹更顯沉著,靜靜地看著。這個夏天,它倒不覺得什麼事也沒有做。反而獨特燦爛。
疫情期間,沒有人管理它,羽狀的葉恣意伸展,連綿成蔭,只是鮮少有人經過,整個燠熱的夏季台灣欒樹獨自煽風,沒替幾隻小貓撐涼,人少了,綠意不減,甚至更湛,因為空氣乾淨了。
鱗狀的樹皮使它想像自己是條魚,過去車水馬龍的敦化南路與天母忠誠路,清澈了起來。它也沒見過這樣的台北,偶有幾台救護車呼嘯而過,掀來緊張,肅穆,但隨即恢復寂靜,療癒。
它端詳偶有人經過,他們口罩上的一雙眼,茫然與不情願,自由被剝奪的不甘心。
也是,這個夏天沒有幼稚少年穿著花襯衫,在它底下騎著腳踏車奔馳,少女對未來的期待也被放在口罩底下,暗不見光。這個失去自由之夏後,他們會繼續長大,成為什麼樣的大人?整個夏天,台灣欒樹都在想這個。
燦黃
-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白天與黑夜各佔一半。
- 媽媽、弟弟、動物園的動物,還有司馬光,都有一些陰暗的角落可以躲,可是我沒有。
- 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 ——《陽光普照》,2019
可時間還是過了。十月是台灣欒樹鼓譟的時刻,它爆炸性地開出點點黃花,風吹時是一陣黃金雨,像一份大禮,給城市的人們象徵幸運的洗禮。這副模樣太令人難忘,也因此它獲得一個美麗的別名,叫做台灣金雨樹。
月,已經與過去的十月沒有什麼不同。偶爾關心一下疫情,人們吵著該打什麼疫苗,混打好不好,哪家醫院又出了什麼包。有些人相信疫苗是有錢人佈局的大陰謀,有些人相信病毒是由心而生,大部分的人只是安靜地接受,選擇自己最無有懷疑的方式,繼續生活。
國慶連假,國道又塞了起來。車子一輛緊咬著一輛,串成一條長長的項鍊,替水泥慘色的高速公路塗上各種色點,但這些顏色都比不上台灣欒樹的盛放。圓錐花序的姿態,每一欉花都向上尖聳,拉長的三角形狀,像一頂頂圓錐帽,真的頗有慶生派對的氛圍。
塞在國道上,一分鐘不知道有沒有前進一百公尺。窗外的金黃錐狀花束搖擺的節奏,使心底突然響起〈生日快樂歌〉。
「欸,你洗手的時候會唱生日快樂歌嗎?」趴在方向盤上無力的雙手動了一下,回道:「不會,為什麼?」「喔,不是說要唱兩次的生日快樂歌那麼久,才算有把手洗乾淨嗎?」駕駛者不再理我,車流動了起來,所有車都想往前,趕忙往前,往前去某個地方,某個更好的地方。
一顆特別燦黃的台灣欒樹像在凝視我,「有那個地方嗎?」
「恩?你說什麼?」車動了,駕駛者顯得快樂多了。
「沒事。」台灣欒樹沒有理我。
果紅
- 品文: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好好跟你一起活下去。
- ——《瀑布》,2021
花快開完的時候,朱紅色的果實現身,金黃退去烈焰,紅色竄身而出。果實成氣囊狀,如膜的外辦以三片拼成,小巧的黑色種子藏匿其中。它們結伴成串,招搖,在秋老虎反覆巡邏之際,嬉皮般地自在跳舞。
有時候我覺得台灣欒樹根本是精神分裂者,它怎麼可能緊密的展現這麼強烈的兩種燦爛?有漫不經心者以為,秋天街頭上的是兩種樹,一種開黃花,一種開紅花。但不是的,台灣欒樹黃花紅果,各自鮮明難忘。一人分飾兩角,沒有誰比較好。
秋季來臨,日照減弱,新聞開始說,這是一個憂鬱好發的季節。我不卻定秋天有沒有看新聞,但台灣欒樹像在闢謠,大張旗鼓的點燈,以粉紅色妝點街容,果實氣囊鼓鼓可人的造型,充滿朝氣。在地面上不經意撿拾,像撿到祝福,一掃秋日落葉不停的陰霾。
當果實從豔紅慢慢褪色,像一盞盞漸漸熄滅的燈籠,它確定守護的人入睡了,才把亮光吹滅。然後冬天,才溫柔地來了。
褪褐
- 婷婷:婆婆,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你現在醒過來,又看到它,還會有這樣的感覺嗎?我現在,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
- ——《一一》,2000
葉子掉光了。有些國家的疫情又再次升溫了。
我一直覺得樹木的智慧之處在於捨得。為了度過漫漫寒冬,它們不顧容貌,只管捨棄葉片,積極地製造死亡的假象,蟄伏,等待,是它們的專擅。
兩週前還燦燦如花的果實,被初冬的東北季風吹熄了燈芯,暗褐色的樣貌,像古董,典雅懷舊。人們裹上風衣外套,身子變得狹長,也像它深色的樹幹。只是人難以成為樹,我們不擅長等待,容易沒有信心,總怕自己度不過寒冬,而急躁聒噪,想把每一天都活成一個四季,怕乏味,不甘心枯燥,怕沒有花沒有葉子,沒人愛。
但台灣欒樹不怕,它把葉子掉光,果實落地,挺著孤寂的孤枝,安心沉睡。經過它的時候,我會想把手掌心貼上它的樹幹,鱗片般的外皮,保護它。可能是手很冰,木質產生聯覺,我感覺它有溫度地呼吸著。像撫著一隻熟睡地獸。我也像牠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
冬色是透明,是安靜,是一股相信,是閉上眼睛仍然能看見所愛。寒冷的到來從來不是考驗,只是要襯托溫暖罷了。台灣欒樹抖去最後一串褐果,穿過死亡的外層,埋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