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養的貓(攝影/湯長華)
餵養的貓(攝影/湯長華)

像我這樣住在漁光島的人

很快這島將不再邊陲,或許會出現遊艇與豪宅。每逢週末騎個摩托車也塞在橋下的車陣裡,任性地一路翻白眼一邊在心裡槍斃路上所有遊客,然而內心明白漁光島早就送給我最珍貴的一課;她教會我享受獨處,重新認識自然原本的樣貌,並要我練習平靜接受迎面而來的改變。

以前這裡不叫漁光島,叫「遠得要命的秋茂園」。

讀幼稚園的時候,媽媽開著小車載我們來玩水,大概因為離市區有段路的關係,來一趟幾乎像走山路回旗山爺爺家必定暈車那麼遠,我都吐了。

印象中這裡有許多木麻黃,多到像是個森林。海灘上沒什麼人,我跟妹妹可以瘋狂大喊到處亂跑,太陽倒是挺大的,曬得人口乾舌燥。回家前,一隊阿兵哥經過,他們大概操練很久,陣陣汗臭飄來。

我跟媽媽說:「好臭喔。」

媽媽很憤怒,眼睛射出小刀,可惜來不及把我沒禮貌的嘴封起來。

之後幾十年,我不曾再踏入這塊偏僻神秘的森林。

小姐啊,妳的樹壓到我房子了

直到一天因緣際會,接手朋友在漁光島的破房子當工作室。

搬進來發現對面是一間更破的平房,屋頂穿窿,紗窗破損,小野貓跑進跑出,門口總是一股貓尿味。偶爾工作得晚,離開時望進對面黑不見底的廢墟,不禁抖了一下,趕緊鎖門不敢逗留。朋友提過他住這裡時,習慣深夜散步到海灘,每逢十五,月光灑在海面,美得要命,可是要小心沙蚤,被咬了會很癢。

上漁光橋前騎經密密實實的木麻黃,見不著海灘,不過夏夜炙熱的風穿過樹林,褪去一層高溫,是都市裡沒有的涼爽;如果讓雙眼習慣黑暗,能看見林間出沒幾隻螢火蟲,是難得的驚喜。幾次衝動想見識朋友提到的沙灘上的月光,卻沒有勇氣穿越黑夜。

颱風剛離境的某個下午,後方舊矮房突然打開一扇門,一位太太走出來嚴肅地表示:「小姐啊,妳的樹壓到我房子了,請妳趕快處理。」

我嚇呆,連忙道歉,驚覺旁邊有人住,原來我有一棵已經被吹倒的木瓜樹?

繞到屋後,除了木瓜樹長出來的地方,後巷整個被前屋主撿來的塑膠布蓋滿,隔壁太太教我:「這個布妳不要丟掉,蓋著就不會長草,草太長會有那個『溜』啦。那個樹上還沒熟的青木瓜妳可以煮湯,不要浪費。」

我轉頭就把木瓜送給她。

夏日蟬鳴震耳 冬天刺骨寒風

住公寓大廈久了,脫離現實,或者該說脫離自然,不怕廢氣不怕電磁波輻射線,只怕蛇蟲鼠蟻。

海邊小屋的屋齡不知道幾十年,整間都是看不見的縫,爬籐氣根由窗縫鑽進來,扯斷還會流白色汁液,好像平白折了誰人的指頭,看了不太舒服。夏日蟬鳴震耳欲聾,從四面八方湧來,我幾乎以為房子要爆炸了,季末,氣力用盡的蟬落得四處都是。

冬天時刺骨寒風從邊邊角角漏進來,怎麼穿都不暖和,忍不住打顫時會開小暖氣,偶爾會跳電。頭一次聽到貓咪在屋頂上自由奔跑,嚇得打電話跟朋友說我屋頂上有人。肥壁虎在小憩時蓋的毛巾被裡下蛋,某日躺下休息,毛巾一抖,跳出兩顆雪白的小饅頭,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還反覆回想為何橡皮擦會在床邊出現?

深夜矮窗外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心臟險些跳出來,以為有人在敲窗戶,走近觀察竟是隻陸蟹露出白白的肚子貼著玻璃移動,牠只是纏著窗外爬籐經過而已。

屋外長菇(攝影/湯長華)
屋外長菇(攝影/湯長華)

雨季裡的老屋濕氣驚人,外牆長菇,內牆沿著牆角慢慢滲水,書櫃背面悄悄長霉,偷偷吃掉了我幾本從唐人街搜集回來,民國六十幾年的皇冠小說(氣)。廁所地面排水水管孵出(?)小青蛙還是小癩蛤蟆,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某晚進門見碗公大的喇牙爬在牆上(去查了,叫白額高腳蛛),我連尖叫都叫不出,只覺頭皮發麻,用殺蟲水稍微進行攻擊,掃進畚箕護送到屋外,十分後悔,非常有可能已經把牠弄死,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傷害牠。外頭野貓越生越多,跳蚤跟進房子,有陣子被咬得很狼狽,夜夜抓癢不得安眠。

一只蝴蝶網,把奇奇怪怪昆蟲都網起來送出門

我告訴自己是時候面對不敢面對的現實,挑個黃道吉日在室內放滿除蟲水煙;鼓起勇氣,戴手套穿雨靴,把後巷滿是貓尿味的塑膠布拖去丟掉(結果是個沒氣的塑膠游泳池)。

餵貓,打好關係後抓牠們去結紮。

朋友知道我工作室小動物多,貼心送來一只蝴蝶網,此後除了蚊子蟑螂,什麼奇怪昆蟲我都不殺了,好好網起來送出門。

腳印(攝影/湯長華)
腳印(攝影/湯長華)

午後開始出門探險,流連沙灘,撿些石頭回來畫。

有時被狗追,不過只要立即站定轉身大喝,牠自然自行退下。

有時遇上不怕生的狗,愛玩,會跟在身後踩我腳後跟。

沙灘常出現動物腳印,大部分是狗的,有時只有一行,有時看得出來不只一隻;另一種細細碎碎的痕跡,是小螃蟹留下的。

清掉一半蚵架後(攝影/湯長華)
清掉一半蚵架後(攝影/湯長華)

沙裡參雜許多白色顆粒,不大美麗,颱風過後沙灘上必定出現大塊保麗龍,隨波漂動,直至某日路過堆積成山如裝置藝術的廢棄蚵架,才恍然大悟。

蚵架上附著許多藤壺貝類海藻,離水上岸後又沒有腳可以逃走,便硬生生曬死,那股腥味濃烈獨特,就是這個島的味道,我並不排斥,可是不懂隨劇烈氣候沖刷上岸的大量垃圾,誰處理?

漸漸,喜歡多花點時間在沙灘上,只要天還沒黑,波光粼粼的海面是我一個人的,尤其是堆滿蚵架味道最重的那一角,因為那附近生長著一叢漂亮的仙人掌,每年某個時節,綻放黃色的花。偶爾她長長的刺會勾住大風帶過的破碎塑膠袋,那絲毫不影響她的美。回程可以不走海邊,防風林中有條木棧道,梅雨季後棧道兩旁的雜草能長到半個人高,草尖上沾滿雨露,經過時伸手輕輕撥去,像走在什麼水氣繚繞的深山裡,其實往外走十幾公尺就有人賣烤魷魚。

貓咪瞭解我是牠們的衣食父母,益發放肆起來,日日等門,見人就扯破喉嚨催放飯。

也許牠們想報恩,三天兩頭送來禮物,大部分是被牠們玩死的幼鼠,偶爾是石龍子或麻雀。

養貓的朋友叫我好好跟貓兒講話,牠們聽懂的。

某日禮物再度出現,埋了三隻鳥後我崩潰訓斥:「你們不要再玩小動物了,玩得到處都是我很困擾。」

似乎奏效,禮物逐漸減少。

連半夜也有人來結伴夜遊,沙灘不再只屬於我

時光在單純平靜中流過,好像什麼都沒變,實際上什麼都變了。

一晃七年,貓兒老去,已信任我的牠們,要走之前都曉得回來工作室門口。我也不再怕東怕西,敢帶著牠們走進樹林,送牠們回歸土地,雖然還是趕在日落前。

通往沙灘的入口(攝影/湯長華)
通往沙灘的入口(攝影/湯長華)

對門廢墟廢了那麽多年,終究被人買走,大肆整修。

島上開始辦活動與國慶煙火,我感覺到有什麼被打開。

一隻長期餵養的流浪肥貓,好幾天不見影子,回來時被車撞過,嘴巴附近的毛都是血塊。從獸醫院回來的路上,牠在籠子裡離去,我放聲大哭,知道這是我說不出來什麼東西的結束。

(朋友說這叫無可避免的gentrification。)

終於,就連半夜也有人來結伴夜遊,沙灘不再只屬於我。

很快這島將不再邊陲,或許會出現遊艇與豪宅。

每逢週末騎個摩托車也塞在橋下的車陣裡,任性地一路翻白眼一邊在心裡槍斃路上所有遊客,然而內心明白漁光島早就送給我最珍貴的一課;她教會我享受獨處,重新認識自然原本的樣貌,並要我練習平靜接受迎面而來的改變。

被車撞的貓(攝影/湯長華)
被車撞的貓(攝影/湯長華)

很快的,漁光島要幫其他人上課了,是一堂大家都必須學習的課。

學習享受,也要學會珍惜,這中間可能失控,我們人類總是很容易失控。

我有點擔憂,但那並非我能控制。

像我這樣住在漁光島的人,現在要給漁光島無限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