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龍葵之人

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望著百葉窗外的街道,練習當一座雕像。其實內心幽微處,他希望早點回去鄉下,坐在暗去的廳堂,「好希望日子可以這樣過下去啊。」好希望自己變成龍葵菜,圍繞子孫為親愛的人長著,化身為一股味道……

突然懷念起舌頭邊的那股滋味,黏黏的,混在粥裡的墨色。外祖母從灶腳端上桌,孫子圍繞,用老邁的聲調說:「來吃黑李仔菜。」

初嚐覺得哪裡藏著苦澀,城市生活不常見到的野菜,但外祖母去世多年後,我突然憶起了在黃昏燈光下她多皺紋的手,透過野菜表達的心意。我打電話問媽媽:「以前阿嬤常做給我們吃,粥裡那苦苦的菜是什麼啊?」

媽媽想了一下吧,說:「龍葵。」

攝影/連慧玲

清代挖鑿的圳道流著清涼的水,春水如潮

順著這道野菜走進去,媽媽走回她住在台南佳里老家的記憶,外祖父去世後埋在自家的菜園,這是早年台灣人常見的風俗,讓祖先留在子孫過活的土地上,繼續庇蔭風水,在子孫慣常行走的路邊,記得有祖先的凝視。她記得沿墓園和田地長出的龍葵菜,蓬蓬發發的,春天那蔓延開的綠色音符,熟悉的苦味,龍葵菜以熟悉的沉默迎接他們,長成了一個岸。

我去過外祖父的墓園,跟著媽媽摘龍葵菜,我記得清代挖鑿的圳道流著清涼的水,春水如潮,迴繞他的墓前。「喔,我吃的龍葵菜葉,是這樣來的嗎?」原來,從祖先記憶和身世發出的龍葵菜,就是這般的苦味。

外祖父在醫院的最後時日,媽媽給他洗身,餵食,外祖父茫然地望著伸到眼前的湯匙,全然不識身邊的世界,吞嚥,恢復完全的沉默。吃下一口龍葵粥,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望著百葉窗外的街道,練習當一座雕像。其實內心幽微處,他希望早點回去鄉下,坐在暗去的廳堂,「好希望日子可以這樣過下去啊。」好希望自己變成龍葵菜,圍繞子孫為親愛的人長著,化身為一股味道,雖然不能,已經遠遠不能。

最後的日子,外祖母跟媽媽抱怨,這輩子跟那個男人度過的每一天,每道心裡的怨都要掏出來,熬成粥,有些回憶遠遠回到半世紀前,媽媽試圖安慰:「妳說這些有什麼用,爸爸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無味的米和苦苦的菜葉香,像極了上一代的婚姻

沉默和遺忘都需要長久的練習,無法痊癒的癮,我們吃龍葵粥,坐在廳堂,等待外祖父最後的消息。自鳴鐘的韻律像絲瓜藤蔓漫漫地纏繞,妻子要撥開那群糾結的沉默,找到他的耳朵,才能問一句話。「嗯。」藤蔓的回音。難道生命就只是一道夜間的回音,心跳著,有時以為兒子和女兒相繼離家後,這個世界只剩一人在地面留守。我想那時外祖母也開始喜歡這段夜裡的沉默,和沉默廝守終生,如果沉默是一雙隱形的翅膀,那個男人高高地飛在半空,一首沒有念出來的情詩。

她煮了一鍋稀飯,加進龍葵葉,沒有味道的米和苦苦的菜葉香,像極了上一代的婚姻。風廊下的家狗看見影子就一陣低吠,掛起燈籠,每到夜裡鄉間安靜得有如月球表面,那個男人坐定後默默地吃飯,她心中又湧起一陣洶湧的怨。如果,那個男人願意說一句:「今天菜很香。」她覺得她也甘願了。

繪圖/莊詠婷

那天送葬行列拉得很長,先前的已走到田裡,後頭的子孫輩才剛要出發,嗩吶被一陣突然的風吹得歪斜,但妻子沒有送行,留在家裡繼續著五十年的作息,起灶,煮飯,好像那男人和黃昏都會一起返來。「那個誰啊,」那個男人這樣叫她,「今天吃點稀飯吧。」暗裡的粥,保留著五十年的溫度。

當我追述沉默的龍葵,從沒想到,吃下的外祖母色澤幽暗的婚姻,我們所愛著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