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一種窮極無聊的心情,我是相當偶然地發現了台北野生木瓜樹不落俗套的浩瀚存在。(攝影/古碧玲)
出於一種窮極無聊的心情,我是相當偶然地發現了台北野生木瓜樹不落俗套的浩瀚存在。(攝影/古碧玲)

城裡的木瓜把夢照亮

相較於阿里山神木或鬼斧神工的太魯閣,台灣代表隊椰子樹、木瓜樹、香蕉樹與鳳梨叢或許更能親民地引起外人的共鳴,它們的形貌與味覺效果充滿立體的異國情調暗示,比起彷彿格言般存在的梅蘭竹菊,更像是生活拚搏的一份子。

許久前訪談旅遊業者,他們提到喜歡來台灣旅行的日本人往往受到台灣某種任性妄為的氣質所吸引﹝大概意思是這樣﹞,舉例而言,日本的民宿相當乾淨整潔,不過因為長得無比規矩而容易使人忘記,台灣的民宿風格卻難以一言以蔽之,百花齊放,走的是失控的風格──這是讚美。

狂花亂草萋萋,全然不知廉恥地突破疆界

如果要類比的話,他們補充,日本的CD唱片封面一律相當規矩地以正方形示人,但是台灣唱片顯然不能滿足於此,唱片行架上羅列的封面經常長得像忘了戴牙套的齒陣,大小高低寬窄不齊,以異議份子博取注意﹝並讓上架人員崩潰﹞的態勢。

相關的類比當然可以無止盡下去,當然,自己人相當明白那種不修邊幅有不修邊幅的代價,比如破如百衲被的馬路地表之崎嶇實在無法讓人稱頌,而且經常使人流血,但是對於善感的外來遊客來說,台灣那種不善於被收納的各種顯影,是一種狂草式的文化震撼。

我隱約記得一位日本攝影師來台一遊之後,回日本出了一本以台灣陽台植栽為主題的攝影書,台灣民眾看了也許會想:這也可以?但是我懂。這些無為而治的陽台風景肯定曾經在攝影者的心中掀起一陣颶風吧?至少他曾經在台灣街頭駐足,帶著驚詫、莞爾、疑惑甚至羨慕等心情,仰望著那些從鐵窗欄杆縫隙中炸開的蘆薈、九重葛與營養不良的羊齒草,狂花亂草萋萋,全然不知廉恥地突破疆界,從自家的尺度邊緣破格而出,視合群於無物。

發現了台北野生木瓜樹不落俗套的浩瀚存在

台灣特有種的無為而治也許可以成為觀光賣點,有鑑於日本民眾對於台灣不能安分的「亂」之美學的神秘吸引力,我建議往後對日旅遊書上的溫馨提示可以加上一條:「請注意一下台灣城裡的野生木瓜樹,到處都有喔!」我相信「尋找木瓜樹」這個消遣很快會變成歸納整理控的日本遊客之旅台新樂趣──畢竟,公寓陽台植栽風景乾淨得像修圖效果的日本,絕對不會允許任何野生的路樹恣意生長,尤其是木瓜樹這類長得不甚節制的植物,大抵在發了芽的那一瞬間就會風馳電掣地遭受拔除。

城裡那些經過精心規劃的,也許不能懂得木瓜樹無的散漫、不被收編的痛快與辛苦。

出於一種窮極無聊的心情,我是相當偶然地發現了台北野生木瓜樹不落俗套的浩瀚存在。

那一天,我出門走動了半小時,在路途中前前後後遇見四株木瓜樹,全是一些不太安於室的傢伙,相當放浪地從一整排機車後照鏡旁鑽出來,也有在花圃邊陲喧賓奪主長成兩層樓高度的,多半看起來無親無故,遂隨手用手機拍了下來。

竟然有這樣的事?懷著獵奇的眼睛,隔天,我出門勤勞走動五十分鐘,刻意選了全新路徑,遇到了嶄新的一批木瓜樹們,再拍。第三天,我刻意在台北永康街那一帶走了兩回,大概四十分鐘路程之中,各式頭角崢嶸的木瓜群繼續在各種離奇的角落向我招手。太多太多了。

出於一種窮極無聊的心情,我是相當偶然地發現了台北野生木瓜樹不落俗套的浩瀚存在。(攝影/古碧玲)
出於一種窮極無聊的心情,我是相當偶然地發現了台北野生木瓜樹不落俗套的浩瀚存在。(攝影/古碧玲)

都市裡的木瓜樹顯然是太勵志的角色,俯拾即是

後來,手機裡面累積的木瓜樹寫真漸漸多如繁星,我突然變成了一位都市木瓜樹痴漢,像是突然發現了一座秘密花園,從混沌中萌生已知的意識,城市散步的心思不再純潔,忽而養成了指認路邊木瓜樹的重度強迫症,經常與家人走在路上,突然就要遙指路邊木瓜樹大喝一聲:「你看!木瓜樹!」在我發現新大陸般激情指出第N回之後,家人開始無動於衷,但每次的偶遇,我的心情其實就和第一次發現台北木瓜樹當時般興奮。請原諒我,這是在向它們的生命力致敬。

都市裡的木瓜樹顯然是太勵志的角色,俯拾即是,無處不木瓜,沒有人可以阻擋的求生欲是如此之放縱,見縫插針,無師自通。不要問它從哪裡來,但台北市儼然已有木瓜宗親會。不像有身價的白水木,它免費,從沒人在建國花市販售木瓜盆栽,但現在我看它也很有姿態。

再也沒有比這個現象更社會主義式的散播,它對水分的要求低下、對土壤的質地不講究,木瓜群英們在房價相對友善的街區立足、也長在那房價沉重到八輩子也買不起的地段,經過了悲慘世界般禽鳥泄殖腔的考驗,不卑不亢,均衡而低調滲透到過分開發的都市皺紋裡,像流通的禁書,悄然複製一種理想,漸漸變成了一種親愛的日常。

這座城市彷彿想證明這世界上沒有比台北更具備木瓜體質的都會區,木瓜樹時而橫空出世,隨便長在水溝蓋旁,偶爾遇到動情的主人,便被安置在小盆裡,替它綁上安定的繩索,甚至放任它在院裡長得豪邁,最後放送食之不盡的肉體。木瓜樹在這城裡氾濫的痕跡,彷彿是與誰的塵緣未了,各種的不甘心。

百年前,除了鳳梨之外,椰子樹、木瓜樹與香蕉樹皆是深入街頭、不拘泥於一處的台灣即景。(攝影/古碧玲)
百年前,除了鳳梨之外,椰子樹、木瓜樹與香蕉樹皆是深入街頭、不拘泥於一處的台灣即景。(攝影/古碧玲)

「不要理他」,造就了浪子般四處漂泊的基本素質

其實我也曾想在台北陽台養木瓜樹,叔叔說木瓜樹根系很大,要養出好的木瓜不能養得太緊迫,這一點其實我也明白。台北的木瓜樹長出來的果實確實都是氣力放盡的樣子。不過,那並不能阻止鳥兒們的眷顧。木瓜本身命硬,很多人都說「不要理他」就是最好的栽種方式,忌諱過剩的灌溉,這造就了它浪子般四處漂泊的基本素質。

我在臉書上分享了城裡的木瓜樹街拍之後,竟然也有親友說他們家的陽台也種木瓜樹,其中一位說自家頂樓露台長了一棵味美的木瓜樹,但是他總是擔心從六樓掉到一樓的木瓜重力加速度砸到路人。

我能想像那種木瓜攻擊路人的憂慮,原因是我美濃阿嬤家屋前的田邊正好長有兩株不請自來的木瓜樹。一般來說,果園裡農人培植照料的木瓜樹多半都會塑型壓低主幹以方便採果,因此整園的木瓜長得都像歪斜出頭的L字母。

如果沒有塑型會怎麼樣呢?我阿嬤屋前的木瓜樹野生野長,很快就筆直長到二層樓高,仰頭觀望頸子會痠的那種程度,導致每次採果都是一項危險工程,我們經常拿家裡綁在長竹竿上的鐮刀挽瓜,一人出刀,算準其墜落時的可能路徑,派兩人在樹下張開一個麻布袋接瓜。無論如何,試圖網羅飛彈般朝自己方向加速前進的巨大木瓜,心理壓力是很大的。

如果失準沒接住,青木瓜飛落在泥土上其實無礙,熟木瓜撞地球的話就會嗑傷。幸而嗑傷也無所謂,因為只要土質肥沃,自從木瓜樹結果之後,只有吃之不完、取之不竭的問題,所以我們回美濃就只能加倍地吃客家木瓜粄沾醬油,做各種木瓜變化料理,返回台北時我總也要順手捧幾顆青木瓜回家煲湯。然而還是吃不完。

美濃產地的木瓜挺有名的,有的時候在台北市場看到標示著來自美濃的木瓜,都會湧起一陣驕傲而甜蜜的鄉愁,但是市售的美濃木瓜不比阿嬤前院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木瓜,體積小了兩倍有餘。

椰子、木瓜、香蕉與鳳梨的台灣街景F4解散了

前陣子因為工作的緣故,讀了一本日治時期的《台灣風光寫真帖》﹝1922﹞,當時出版商經常發行具備旅遊宣傳效果的風景寫真書,裡頭蒐羅地方風景名勝以及象徵文明建設有成的都市景觀。有趣的是,為了讓日本讀者快速想像南國誘人的樣貌,《台灣風光寫真帖》的封面簡單扼要只畫了四種代表台灣的熱帶水果:椰子、木瓜、香蕉與鳳梨。不僅如此,寫真帖最後壓軸的照片並非任何壯闊的風景,而僅僅是一對結實壘壘的香蕉樹與木瓜樹。

百年前,除了鳳梨之外,椰子樹、木瓜樹與香蕉樹皆是深入街頭、不拘泥於一處的台灣即景,長在自家院內、火車站前、買菜的路上,走進廖繼春《有香蕉樹的院子》﹝1928﹞、鄉原古統《庭院》畫作﹝1920﹞,我看到郭雪湖年輕時繪製的鄉景《南國邨情》﹝1936﹞中比村屋高出一倍的木瓜樹,倍感親切,那正是美濃阿嬤家木瓜樹恣意生長的樣子。日治時期作家龍瑛宗知名的短篇小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充滿落寞而志不能伸的抑鬱,同樣沒有指涉特定的小鎮,那種普遍性正是作者的目的,以木瓜樹作為台灣地方的精神象徵並沒有失格的疑慮。

相較於阿里山神木或鬼斧神工的太魯閣,台灣代表隊椰子樹、木瓜樹、香蕉樹與鳳梨叢或許更能親民地引起外人的共鳴,它們的形貌與味覺效果充滿立體的異國情調暗示,比起彷彿格言般存在的梅蘭竹菊,更像是生活拚搏的一份子。

時至今日,往昔由椰子、木瓜、香蕉與鳳梨組成的台灣街景F4也解散了。可以很客觀地說,只有木瓜樹仍不屈不撓地打著街頭游擊戰,真正地野生,或許是因為它的討喜,更或許是要歸功於台灣人不能趕盡殺絕、稀裡糊塗的習性。

因為種種現實,椰子樹與香蕉樹不再入時,不再屬於時髦城鎮裡街頭巷尾的自然裝置,然而即便是二十一世紀,人們仍能在董小蕙畫的台北老院子水彩中看見木瓜樹的即景,讓我在城裡走路的時候不無聊。在這個善於切割的年代,木瓜樹那鵝掌狀的闊葉仍像綠色的煙火於水泥叢林中不定點施放,不能不說感人,宛如文明史中倖存的奇蹟。

即便是二十一世紀,人們仍能在董小蕙畫的台北老院子水彩中看見木瓜樹的即景。(攝影/古碧玲)
即便是二十一世紀,人們仍能在董小蕙畫的台北老院子水彩中看見木瓜樹的即景。(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