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紅冠水雞帶著亞成的稚子踏水覓食,將水鏡擴散出層層漣漪,牠們原先是安住在掩護得極為良好的稻禾之間,隨著夏季隆隆的收割作業,四方的稻穗應聲倒下,一夕之間生活就變得極為赤裸,艷陽時赤裸,暴雨時也赤裸,再隔些日子或許就乾脆棄巢了。每回見到這般景況,不免覺得身而為人,幾分抱歉……
一年之中,約莫是五月的時候,暑熱開始滲入,時序走進初夏,此時我的睡眠開始日漸縮短,時常天光亮起時也跟著一同甦醒,然後夢境慢慢變多,腦袋變得比冬、春兩季還要活躍,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激活了,思緒增生。
夏日,如喧囂的童年
這份活力會一直持續堆疊至七、八月到達頂峰,氣溫一天比一天高,那股想探索外界的熱切之情也越發濃烈。此時的菜園在六月春夏蔬果的豐收過後,七、八月幾乎少有作物,加上夏日為蘭陽平原的旱季,今年甚至足足有三個月未落下一場像樣的雨水,菜園裡僅剩地瓜葉及皇宮菜在咸豐草叢間的遮蔭下仍能蔓爬,以及一旁生命力旺盛的紅心芭樂、耐旱的芭蕉樹,這些老早就將根系深入地底而不畏缺水的大型植株。
菜園在盛夏的日子已不需照料,或者說,這時候想刻意栽種些什麼也難以成活,正好適合短暫離家,向外探索去。以往接案採訪的工作若到中南部出差常是一日來回,一方面想盡快返家完成稿件,一方面也覺得留宿外地還得安排行程,甚為繁瑣,萌發的玩心最終總因嫌麻煩而作罷。然而,夏日於我而言好像有股潛在的驅動力,替自己灌注源源不絕的元氣,今年夏天幾場南下的工作,行前我一手備訪、聯繫受訪者,一手安排旅程的交通與住宿、聯絡許久未見的遠方老友,於是整個暑假,隨工作安排了花蓮、嘉義、府城、恆春等旅程,將單車帶去花蓮,騎了清晨的海濱、曙光橋與花崗山,在清澈的三棧溪與魚同游,也記得在恆春半島的日子,與相識二十年的老友一同經歷了海裡的珊瑚礁與熱帶魚,一同登上凌霄亭眺看半島東側成片寧靜的草原與海洋。

秋日,如沉靜的中年
與學生時期即認識的友伴出遊,像歸返童年;而暑假亦是兒時專屬的假期標幟,溪流、海邊、島嶼、炙熱的陽光,那些分散在每一年間的盛夏時光,總和起來,足以串連成歡快明亮的遙遠童年。
蘭陽的土地已晴了許久,九月中秋節前後,雨水終於落下,每來一場雨,氣溫就降了幾階,再落一場雨,氣溫又更涼了,我的睡眠再次回到扎實而綿長的狀態,聒聒絮絮的夢境褪去,身體變得沉靜,心緒也安靜下來,是時候收心了,告別童年,告別夏日,一陣陣秋風拂來的十月,心境回返中年。
沉澱的身體與心思,沉靜下來的大地與菜園。九月十月的宜蘭農村,多數的稻田已打田覆水,一改夏至的澄黃,以及初秋青綠色的再生稻與田菁,只是靜謐如一面水鏡。偶爾能在覆水的田中央發現一窩突兀顯幟的鳥巢,一旁紅冠水雞帶著亞成的稚子踏水覓食,將水鏡擴散出層層漣漪,牠們原先是安住在掩護得極為良好的稻禾之間,隨著夏季隆隆的收割作業,四方的稻穗應聲倒下,一夕之間生活就變得極為赤裸,艷陽時赤裸,暴雨時也赤裸,再隔些日子或許就乾脆棄巢了。每回見到這般景況,不免覺得身而為人,幾分抱歉,但一面想到代耕業者在田間迂迂迴迴收割之際,仍是抽了一份心思為鳥巢繞道而行,也覺得這份在人類經濟與自然生命之間的折衷心意或許足矣。

收整土地與玩心,靜待來年的豐盛
水田持續休養,供給冬候鳥完整的水域棲地,回頭探看我那荒廢了整個夏季的菜地,一片荒煙漫草,百廢待舉。重新拾起鐮刀,趕在咸豐草還未木質化之前一一斬除,一旁還有夏末結籽的串鼻龍藤蔓、九月盛開絨毛質地的雞屎藤小花;而八月份從收割田間搬回菜園置放的乾稻草,在初秋幾場大雨洗禮後冒出一朵朵蕈菇;翻開草叢,韭菜開展潔白色的球型花束,蔓爬的皇宮菜結出一粒粒在豔陽下黑亮發紫的漿果,隨手摘取下來,回播至菜地望其再生。
秋涼的日子,蚊蟲少了,耕作時亦有風相伴,收整玩心,也收整菜地,將雜草除盡、將菜地翻耕,買來紅蔥頭布局下半年要食用的珠蔥,移植高麗菜與萵苣菜苗,並將傾倒的竹棚重新搭設,播下豌豆與四季豆待其攀爬,再隔些日子準備撒播紅蘿蔔與菜頭種籽。每年也習慣在此時重拾書本,翻閱詩集,伸展筋骨,蓄積能量,靜待歲末至農曆年前的豐收,也靜待來年的盛夏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