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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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蛋糕之歌

絕無冷場的小攤才能保證雞蛋糕那急如星火的賞味期,這是一款追求「現場」的小點。少了那精良的脆殼,雞蛋糕就是食之無奇的海綿蛋糕了,這點屢屢讓徘徊在攤位前的我感到焦慮。

我很不喜歡吃海綿蛋糕,鬆泡泡的,缺乏個性的空氣體。

看到傳統鑲了幾層草莓或芒果、外面再糊一層鮮奶油的海綿蛋糕或生乳捲,我都會心想:那不如你給我新鮮草莓或芒果我自己配鮮奶油吃。

連帶我也不喜歡各種海綿蛋糕鬆軟性格的親戚。瑪德蓮?如果把一整條長崎蛋糕死命壓進貝殼模型,它吃起來就會是瑪德蓮,也許普魯斯特吃了會變成童年的珍貴回憶,但我寧可吃發糕,但是發糕也要煎一下才像樣。

更不要說那些日式風格的麵包,一律軟到像在吃泡泡,必須譴責。正當的麵包應該咬起來有種牛仔撕肉乾的粗曠感,皮殼最好敲起來發出木炭一樣的脆響,非常存在主義式的,不像那些日式偽麵包看起來是一顆球,壓下去變一張紙,到底在幹什麼。

杯子蛋糕大概是這種無生命海綿蛋糕中難吃等級的教父,我寧可吃雞蛋糕,即便雞蛋糕中心空空如也,但人家外殼至少是脆的,比較性格。

沒有個性也是一種個性啊,朋友們聞之紛紛為海綿蛋糕挺身而出,「正是沒有個性所以很好相處」!無論是搭水果、搭醬料或搭鮮奶油都可以,肉鬆、芋頭也OK,絕對是分組湊隊不怕被排擠的好脾氣同學。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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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綿蛋糕可能比較喜歡當到處按讚的潛水者

啊,我實在不能喜歡海綿蛋糕,也毫無耐心觀賞純愛電影,大概正是因為兩者都過於空靈。「難道我就要這樣平淡過一生了嗎?」像電影《生之慾》這般的喟嘆並不會從海綿蛋糕嘴裡說出來──我的意思是,如果它願意開口的話。配什麼都好的海綿蛋糕絕對稱不上左右逢源,只是甘於無聊。平平淡淡有什麼不好呢?沒有什麼不好,就算是海綿蛋糕也有人愛你。像海綿蛋糕如此佛系的風格,在我們這個世道一般來說是當不成KOL的,一般來說眾人追逐的KOL都要夠嗆、夠厭世或夠囉嗦,什麼都要極端一點,最重要的是愛現。海綿蛋糕可能比較喜歡當到處按讚的潛水者。

海綿蛋糕的派系就像柯里昂家族一樣枝葉繁茂,雞蛋、麵粉、糖三元素是它們的原始基因,比如台灣流動攤販上一顆一顆被戳出來放涼的雞蛋糕,它看起來是如此草根,然而追溯起來,其先祖竟然流著大航海時代的血液──台灣人所謂的「長崎蛋糕」是十六世紀葡萄牙商賈傳教士橫跨大半個地球引入日本的海綿蛋糕,洋名為カステラ﹝castella,中譯為卡斯特拉﹞,日本人稍微改良了它的口味﹝但我相信都一樣難吃﹞,不知為何此後它一直維持著長方形的拘謹形狀。而所謂的雞蛋糕,其正式東瀛名稱是ベビーカステラ﹝baby castella﹞,在西方國家可能會被稱為Castella Jr.「小卡斯特拉」,聽起來就像是住在城堡裡的家族中任性妄為的么兒,造型也確實幼稚,雖然長相已經跟長崎蛋糕毫無干係,但是確實軀幹內是海綿世家的骨肉,為了彰顯身分,特意冠上了卡斯特拉姓氏,這可是比照舊時貴族喜歡在絲巾或各種瑣碎的延伸物產印上家徽或姓氏縮寫的惡習。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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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味的瞬間就是剛離開模具被風吹涼

如此附庸風雅的洋名,怎麼來到台灣會變成「雞蛋糕」呢?我認為那是台灣人不喜歡拐彎抹角的緣故,無論取名或設計,日用品一切以實用為依歸,一眼就明白最好。比如說嘉義特產的三味果汁,意思就是三種味道加總起來的果汁,沒有任何隱射的意思,但是香港路邊水果攤同樣是賣果汁,取的名卻是「五寶汁」,五寶是哪五寶呢?它不明說,利用這種笑而不答的名字顯貴,就像香港的餐廳菜單上寫的「翡翠」實際上只是普通蔬菜,台灣人普遍不吃這一套。同理,雞蛋糕,「雞蛋.糕」是也,完全無需多問,它有雞蛋,吃起來像蛋糕,over。

香港的雞蛋糕名為「雞蛋仔」,就像劉德華是「華仔」一樣,取了個小名,多了一層親民的印象。誠如先前所言,雞蛋糕大概是海綿蛋糕家族中我唯一能真情享受的小點,就為了它的外層高溫炙過、薄如蟬翼的脆殼。台灣雞蛋糕不見得每一家都會把殼烤脆,但是香港的雞蛋仔一定脆口,我喜歡得不得了,因為太喜歡,有一次去香港我失心瘋跑去上海街﹝油尖旺的廚具用品街﹞買了一支又大又重的老式雞蛋仔木把手模具,像扛了關刀一樣,幻想自己可以在台北帥氣地揮灑麵糊,焗雞蛋仔配凍奶。一如所有不切實際的理想,這模具千里迢迢過了海關之後,哀哉,現在就像沉船一樣永眠於櫥櫃之中。

親民經常有現實的考量,雞蛋糕特別是那種不耐久放的食物,它最美味的瞬間就是剛離開模具被風吹涼,皮殼尚有餘溫的那一點時間,冷藏或再烘都不足以復生。因此有人辛苦排隊的雞蛋糕永遠是最好吃的──絕無冷場的小攤才能保證雞蛋糕那急如星火的賞味期,這是一款追求「現場」的小點。少了那精良的脆殼,雞蛋糕就是食之無奇的海綿蛋糕了,這點屢屢讓徘徊在攤位前的我感到焦慮。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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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蛋糕或許是最適合代言純情的一種食物

現今台灣仍有些老餅鋪的長崎蛋糕被視為地方最佳伴手禮,然而同樣承襲自長崎蛋糕血脈的雞蛋糕,無論它的旁系子孫稱之為Castella Jr.還是雞蛋仔,一直都是微服出巡的街頭小吃,沒有世襲的壓力,習於被裝在容易一個踉蹌滾出來的紙袋內,它提醒人們及時行樂,久了就不好吃了。

台灣雞蛋糕既然與平民美食產生連結,又不像車輪餅受到型態的制約,遂放飛自我,從原始橢圓體開始演化,產生各種裂變。然而為了符合親民的本色,一般造型多以素樸路線為大宗,比如新竹中正路的梅花雞蛋糕、郭家的囍字雞蛋糕,而壓陣南北各大夜市的剪刀式雞蛋糕,則穩定出產手槍、鴿子、公雞、大象、摩托車與豬仔造型。﹝為什麼小孩子的玩具裡盛行槍枝武器、柔軟的雞蛋糕造型包含手槍呢?我時常不能明白這層思想,但是對這些產物投以清純的期待或許本身就是一種天真。)

現今有些年輕人開的雞蛋糕小店不但翻玩雞蛋糕的造型,亦盛行在雞蛋糕上烙印圖騰,比如嘉義「純情專賣所」的雞蛋糕經常變換印樣,出爐時他們拿火燙鐵件炮烙雞蛋糕,靠近一點或許能看見輕煙騰起,並聽到雞蛋糕發出微微的、宛如被刺青的哀叫聲﹝並沒有﹞。純情這名字取得好,雞蛋糕或許是最適合代言純情的一種食物。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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繃著酥臉的雞蛋糕卻很可以

不久前在大稻埕迪化街偶遇週末限定的「維多利亞的秋天」小攤,其出產的雞蛋糕竟然是玫瑰的造型──「竟然」這兩個字顯示了個人偏見,以往我總認為雞蛋糕造型多半有些夾腳拖的輕鬆感,豬啊、鴿子啊、大象啊這種孩子氣的造型感覺很合適,但是玫瑰看起來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嫌疑。然而凡爾賽玫瑰雞蛋糕用料講究,使用台灣本土香草莢,嘗起來沒有蛋腥,皮殼酥脆,反過來說服了我看破皮相。

厭惡咀嚼泡在湯裡口香糖般的年糕,卻熱愛奶茶裡足以嚼出顎下肌的珍珠;海綿蛋糕完全不行,但是繃著酥臉的雞蛋糕卻很可以,真是不可理喻。但是啊,所有的深情都建立在不可理喻之上,只要這樣想,就會覺得人間處處不可理喻,也不算太壞。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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