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黃惠鈴)
(圖/黃惠鈴)

鰻香

將一尾尾透明滑溜的鰻魚苗帶到他們家時,就等同是帶來了白花花的銀子一般,一尾一尾的苗,一尾一尾都是生命。她的爸爸跟叔叔經常掛在嘴上說:「這鰻魚實在太沽遛」,意思是鰻魚的養殖從鰻苗到成鰻,所擔負的風險相當高、成本也相當大。

天氣漸漸轉涼時期,就是捕鰻苗人開始出動的時候了。

天越冷,希望越大。

冷風下的捕鰻苗人

從蘭陽溪河口一直往南到屏東,從11月到隔年2月期間,河口處經常可見捕鰻苗人的臨時避風所,一座一座簡易搭建的棚子,有可能是他們這段時日得以遮風避雨的所在。

無論哪種氣候,心裡總是經常被海牽引著,時不時就要到海邊探望一下海,每當在冷風中走進海岸,見到那成排或散落著的帳篷,就知道捕鰻苗人又在這與海搏命了。

(圖/黃惠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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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捕鰻苗人是有家庭的,白天時間,有的家庭的太太與孩子會帶著食物跟搏海的男人一聚,一家人以帳擋著風,吃著他們心目中的山珍海味,嘻嘻鬧鬧也是天倫。有的帳篷前會架起了爐火,麵條、火鍋料通通丟入滾燙的水中,最後再打上一兩顆蛋,食物冒出的白煙盡是好味道。有的捕鰻苗人早上化身成垂釣高手,立起釣竿等待有魚上鉤,若能釣上鮮魚,周圍有比較志同道合的夥伴就有機會招呼共享;偶爾,真有好魚上鉤,還要猶豫要不要拿去鄰近的餐廳換現金,畢竟這幾年夜間的鰻苗收成越來越少,海釣的魚交給餐廳多少也算一筆收入。

鰻苗的價格,曾經從一尾十元飆漲到上千元,捕鰻苗人的收入曾經一夜數萬,也可能經歷無數夜晚都一無所獲。記得有一回,一位男人從我身旁經過,我不知他的辛酸,以為他要收工了,哪知換來他一陣唏噓:「十天只捕到一尾!」

(圖/黃惠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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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下的白金

風不夠、浪不猛,天不冷,捕鰻苗人就賺不到錢。在海岸邊,每一位捕鰻苗人都有他的辛酸血淚,有的大哥說起那些輝煌的夜晚,恰似整個海都被鰻苗飛舞的光芒給懾服住一般,連臉上那帶著風霜的臉龐都滲出了油亮,在豪邁與淒風中,娓娓道出屬於每個人不同的豐功偉業。

每位捕鰻苗人天生也是捕鰻漁具的發明家,個人有個人的心得與研發,雖然市面上有販售這類工具,大多捕鰻人都會以自身經驗加以改裝,有時候他們也會互相較勁或討論,嘴裡吐出的盡是老道,誰也不服他人的經驗,惟有自己的手感與沙網,如何在浪花下承接住瞬間出現的鰻苗,那一尾又一尾的鰻苗正是比白金還要珍貴的冀望啊!

記得有一個夜晚,我跎縮在岸邊,看著那些天未黑時,說得意氣風發的大哥們帶著各自的傢私,在浪與浪之間衝鋒陷陣,生性膽小的我有時見那浪花已全然將人包覆住,整個心凝結成一團,不確定那人是否被海神接收了;過了幾秒浪花稍去,人又映入眼簾,懸掛的心即刻恢復了寬慰,整個心情就在這樣的起伏中盪漾。

我知道我的心臟根本無力承受這樣的浪,大海的驚濤與嘶吼,生死即在瞬間。

(圖/黃惠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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鰻苗養成後,有了鰻香

我的好朋友長輩在林園養鰻,她說她從小是聽著爸爸跟叔叔唱數鰻苗調當搖籃曲的,尤其在舊曆年前後,捕鰻苗人要拚過年,總是豁出去似的跟大海搏鬥過的男人,將一尾尾透明滑溜的鰻魚苗帶到他們家時,就等同是帶來了白花花的銀子一般,一尾一尾的苗,一尾一尾都是生命。她的爸爸跟叔叔經常掛在嘴上說:「這鰻魚實在太沽遛」,意思是鰻魚的養殖從鰻苗到成鰻,所擔負的風險相當高、成本也相當大。

媽媽喜歡中山北路巷子的鰻魚專賣店,偶爾我就會帶她去吃上一套,節儉成性的她每次在外吃飯總是雞蛋裡挑骨頭,餐食必定伴隨她的碎念,口口聲聲說我「討債」(浪費之意),唯獨去吃鰻魚飯,她總是細細慢慢的品嘗著,也許是怕裡面藏有細刺,亦或者是專心的沉浸在鰻魚飯的香之中了。

這幾年受疫情所困,我鼓起勇氣詢問朋友:「鰻魚可有缺貨?是否能訂? 我買( 吃)得起嗎?」好友是俠女,「要訂幾份說啦!」開口訂了她家原本都走外銷的蒲燒鰻,畢竟外面以別種魚濫竽充數的蒲燒鰻太多,朋友自家的鰻,加上精挑過的製作工廠,這錢花得才心安。

這兩三年來,我就靠著朋友家的蒲燒鰻孝盡家人,每次一收到貨,就趕緊煮上一鍋白飯,把蒲燒鰻打開包裝,噴上些水微波三十秒,然後再進烤箱烤個10分鐘,鋪在白飯上,就是豪邁的自家鰻魚飯了。有時,我會裝模作樣的切小塊,製作成鰻魚握壽司,六貫就充足飽滿。

朋友見我那麼愛她家的鰻魚,另外曾經寄了白燒鰻來。這白燒的方式就是沒有加醬汁調味,只以香烤灑上海鹽和少許胡椒,當然就是原汁原味的香。今年天氣特別冷,她又請料理師傅幫忙製作了十全燉鰻,說是要讓我媽媽滋補,這友誼不僅顧了我們的胃,也充滿了溫暖的人情。

(圖/黃惠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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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經一番寒徹骨,鰻之力

每每在品嘗這些美味的時候,經常浮現海岸邊那些補鰻苗人的身影,還有那一頂頂帳篷下、背著風伺機而動的人們;偶爾也想起朋友家中養殖人風霜下的培育,討生活,總是充滿心酸血淚。

鰻魚的香,瀰漫於溫暖的家中,老人的眼已不如前,卻還能以舌慢慢惦攆著小刺,她聽不懂我說的海岸邊白花花的浪和生命搏鬥的事,她也不知一尾鰻苗如何從白透光亮養成肥碩,媽媽只是不改習性,一邊吃又一邊提醒著:「別再買了!」

如果我們不吃,捕鰻苗人就無須辛苦了嗎?

浪,追著浪花,浪花追著沙石,時間是不會為誰停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