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勁恰到好處,粗鹽粒粒吐梅子之澀。攝影/連慧玲
手勁恰到好處,粗鹽粒粒吐梅子之澀。攝影/連慧玲

下山漬梅。

親手經過的事,較會記得。我記得青梅綠色,是初春滿山的生生芽綠,掌心記得粗鹽磨擦時的乾癢,和味覺上細銳的酸澀。

[dropcap]居[/dropcap]住於台灣這樣一座不大不小的島,有許多好處。

比如城裡駕車,車行遠些,就忽然進入一座大山,或立於島之緣線,見礁石與大海。山海易及,如我一般的城市呆子,也能片刻領受自然的浸潤,是天賜小島居民的禮物。什麼時候的山都很好,但春季尤其是。我們在春日入山,至南投信義學製梅。

還沒製梅,先吃梅子。野生未經施肥的青梅個子小,是嫩生生細絨絨的新綠色,因皮表佈滿細絨毛,亦聯想嬰兒。新生的事物開初的季節,一山綠光。如嬰兒發亮雙眼,城裡人再感昏怠,也一晌如新。

採梅製梅地方大事,鄉人說起梅子都熟如家人

清明之前,梅是半熟青梅,合適漬成脆梅,黃熟以後就製蜜餞、梅醬、醋與酒。囓一口青梅,梅肉生脆汁液強澀,使人皺臉,然很醒人。信義鄉的梅樹刻意種矮,利於梅農爬樹手採,而非長在高處由長竿打落。被善待的青梅,少有磕碰,各個盈盈飽滿皮肉完整。

時節一到,採梅製梅是地方大事,信義鄉人說起梅子都熟如家人,像談村子裡大家照看長大的鄰家小表妹。農會舉辦浩浩蕩蕩的千人製梅活動,現場歡樂飲宴不斷,並請人唱歌跳舞。我一向抗拒成群人喧嘩的一起弄什麼事,然當天現場分明有數千人,實際上毫不妨礙,到頭來大家還是屏息專注於手上的數十顆梅子,與之獨處,為之殺青。

農會舉辦浩浩蕩蕩的千人製梅活動,現場歡樂飲宴不斷,現烤黑毛豬肉允為高潮。攝影/連慧玲
農會舉辦浩浩蕩蕩的千人製梅活動,現場飲宴不斷,現烤黑毛豬肉允為高潮。攝影/連慧玲

殺青。以粗鹽使勁揉梅子表面,破壞它的絨皮,滲出一點汁液,青綠轉成濕綠色,鹽能除澀也消毒。此時書生無用,揉了許久,鹽都滲進皮膚,梅子還毫髮無傷。隔壁一大叔,來自彰化二水的芭樂農,老早揉完自己那份,出手幫忙。他膚色黝黑,大手樹根似的經絡纏結,經他手,梅子就速速轉了顏色。

手勁恰到好處,粗鹽粒粒吐梅子之澀。攝影/連慧玲
手勁恰到好處,粗鹽粒粒吐梅子之澀。攝影/連慧玲

接著以木槌敲梅子,咚一聲敲出口子,使後續糖水能夠入味。我咚了數次,梅子沒破,光在盆裡奔跑打轉。大叔又看不過眼,示範我槓桿原理,抓緊把柄末端,然後一口氣咚梅子,要肯定點下手,咚一聲就裂口,不難不難。殺青後的青梅,裝罐後帶下山、滌洗換水漬糖,養在家裡。

以木槌敲梅子,要肯定點下手。攝影/連慧玲
以木槌敲梅子,要肯定點下手。攝影/連慧玲

風物成漬,是人去強留住季節

梅子殺青後,需流水不斷六個鐘,洗去鹽分,瀝乾放糖擱個兩日,再換三次糖水,每換糖水又漬幾天,隔兩天就嘗一嘗,擔心梅子自行發酵。

親手經過的事,較會記得。我記得青梅綠色,是初春滿山的生生芽綠,掌心記得粗鹽磨擦時的乾癢,和味覺上細銳的酸澀。對於一個沒養過孩子和動物,連株薄荷都種不活的女子,漬梅子的時間不短不長,但足以發生感情,似有懸念患得患失,雖不習慣,又彷彿頗為甘心。

青梅漬成後存冰箱,嘗起來非常脆,但已不酸不澀,色澤也改,鮮嫩的青綠轉為橄欖綠。我原以為,可以留住顏色的。以為每吃一點冰箱裡的脆梅,就能再見一眼南投的山色。

殺青後的青梅,裝罐後帶下山、滌洗換水漬糖,養在家裡。攝影/連慧玲
殺青後的青梅,裝罐後帶下山、滌洗換水漬糖,養在家裡。攝影/連慧玲

風物成漬,是人去強留住季節,使它們陪我們一段。然經過時間的事,都難免生變,知道今年春天過了,明年再來的不是同一個,不好過分執著。唯心裡仍隱隱鈍鈍的留有悵惘,可見在放棄執著這事上,我也還沒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