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鹽漬梅,成為日本人必食之梅干。攝影/洪金珠
以鹽漬梅,成為日本人必食之梅干。攝影/洪金珠

鹽梅物語

日本阿嬤們深信,能抗百病去厄消災的梅干,是「天神」送給子民的萬靈丹。老日本人至今還相信梅子的種仁裡住著天神,因此吃梅干時一定要吐出籽來,否則會遭天譴。

[dropcap]傳[/dropcap]自中國,原是日本貴族高級食品的梅干,隨著江戶時代的梅樹品種改良成功,已庶民化。日人於梅子吃法絞盡心思,從梅醋、梅汁、梅子果醬、果凍及和菓子等,比華人區域精深究味。從賞梅,食梅到醬梅,甚至華族的「家紋」、和布織紋、和室的窗欄設計等,日人的衣食住行各方面無一不烙著梅的印記。

從農曆臘月起,梅花含苞,正月迎春花開,立春以後的「雨水」梅花盛放,三月廿一日春分以後,春風一拂過花已謝的梅樹樹梢,即萌新綠嫩葉,粒粒可辨的小梅子已夾在其中。立春過後的第100迄135日,日本、中國南方、越南、台灣及新加坡的等東南亞地區紛紛入梅,梅雨飄飄之際,從青梅到黃梅也都可依序採收。

梅盛開稻作就豐收,枇杷盛產麥作好年冬

梅花五瓣,花心子房是雌蕊,其周邊呈放射狀須狀為雄蕊,梅花的雌雄同體結構,讓她擁有凡開花就必定結果的特性。日本的文人雅士常用「惜梅」用語,詠嘆被春風雨水打落地的梅子。惜梅不僅指的是春風無情,也隱喻著由遣唐僧侶傳進日本的「鹽梅」(あんばい),還沒經過開發的飲食智慧,就任其掉落一地,甚是可惜!

日本人奉鹼性的梅干、梅酒、梅醋為養生聖品,甚至當做治百病的靈藥。日本阿嬤們深信,能抗百病去厄消災的梅干,是「天神」送給子民的萬靈丹。老日本人至今還相信梅子的種仁裡住著天神,因此吃梅干時一定要吐出籽來,否則會遭天譴。外子無蝶已故多年的母親,曾告戒我說:「凡開始釀梅漬梅,一定要年年釀下去;有一年停下不釀或忘了不釀了,那年家中就會發生事故 。」

以鹽漬梅,成為日本人必食之梅干。攝影/洪金珠
以鹽漬梅,成為日本人必食之梅干。攝影/洪金珠

昔日,物質生活匱乏的年代,只要一顆梅干配上一碗白米飯,就是一般家庭極正點的「和食」。在這之前,水稻農耕還沒普及於日本,多半還從事著採集的大和人,他們的主食係雜糧及芋薯類;在先後負笈中國的僧侶引進,才有華人的梅干及水稻農耕,或許因為如此,日本有一句諺語「梅田枇杷麦」(うめだびわむぎ),意思是說:「梅若盛開當年的稻作就豐收,枇杷若盛產麥作就好年冬。」

明治十八(1885)年還在建設中的日光鐵路,起點站的宇都宮月台,有小商人藉兩顆梅干飯糰,配上兩片蘿蔔澤庵漬,以木片包裹著,站在車站月台上,對著進站的列車旅客叫賣:「便當〜便當〜」,開啟了日本鐵路便當的濫觴。連日本的便當文化,也是由梅干拔得了頭采,甚至影響了台灣此一殖民地的便當文化。

梅干便當成為日本發動戰爭的募款來源

日本國旗,中間印個大紅圓;有人說那個大紅圓是太陽,但我總覺得比較像裝在便當盒裡的「梅干」。二戰中,發動東亞戰爭的日本,在國族主義催眠下,後方的家庭主婦們邊抱著孩子邊搖著日本國旗,在街頭打出「日之丸便當國力讚揚募款」,她們利用家裡的空地種梅採梅,以社區團體勞動打出「日之丸」便當義賣,而女性翼讚國力的便當義賣海報,怎麼看都像「梅干不落之國」的國旗。

一顆鹽梅佐一碗粥,宛若日本國旗。攝影/洪金珠
一顆鹽梅佐一碗粥,宛若日本國旗。攝影/洪金珠

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在來種的白加賀、鶯宿梅、七析小梅等等,成為軍旅的保健必須品,這引發日本有心人投入開發新品種。明治三十五(1902)年,和歌山縣由高田氏發現栽培的高田梅,與南部高中老師發現的南部梅交配成功,讓散發著特殊梅香,肉澤呈青粉色,一顆剛好一口大小的「南高梅」,正式進入日本市場。

「鹽梅」入日本文學襌問答屢見不鮮

一般來說,五月入梅時採梅,梅雨時分釀梅;並連續在梅雨過後的炙陽下反覆曝晒梅干,直到梅子晒得乾扁,即可藏入瓷罐或玻璃瓶。釀梅干之餘,青梅尚能釀梅酒、梅汁,小青梅則可以釀脆梅。這些經過冰糖醃漬的梅子,紅色梅汁梅湯可淋在冰品;小顆脆梅則調入糖鹽及蛋殼少許,放少許紅紫蘇染其色,醬漬個把月後即可做壽司或配飯吃。

日人於梅子吃法絞盡心思,從梅醋、梅汁、梅子果醬、果凍及和菓子等,比華人區域精深究味。攝影/連慧玲
日人於梅子吃法絞盡心思,從梅醋、梅汁、梅子果醬、果凍及和菓子等,比華人區域精深究味。攝影/連慧玲
梅子調酒。攝影/連慧玲
梅子調酒。攝影/連慧玲

日人慣用紅紫蘇染紅梅干,其原型應該是中藥裡的「烏梅」;換句話說,梅干的原型是經過爐火薰烤多年,最後變成黑色乾枯卻具藥效的「烏梅」。烏梅(うめ)何以傳入日本後,被日本人染成鮮紅色?此一問題眾所紛云,或許是從中國傳來含有「靈藥」之意的梅干,與仙丹妙藥的「丹砂」形象重疊,所以被染成赤紅色?或者,象徵「血緣」的結合,因此將它染成血紅色?也是一種揣測。

筆者深信,梅子加鹽釀成的梅干,本是漢字文化圈共同的生命象徵。有關梅干象徵意義,以谷崎潤一郎的文學表現最精妙,他不但反覆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鹽梅」(可以譯為「機緣」)這個形容詞,還描寫喜歡在五、六月「梅雨」季節出没,可用「鹽梅」退治擾人心的「狐狸精」做隱喻。谷崎的「意識流」文學創作法,把母親釀梅時揉梅、小心翼翼地讓梅肉與「子」分離,其緊張近乎神經質的不安,寫得極傳神。

鹽梅即是梅干,鹽梅這個用語,最早出現在由孔子編寫的《書經》裡,全文為殷朝武丁帝鼓勵臣子(有一說是鼓勵愛妾婦好)的說話:「爾惟訓于朕志,若作酒醴,爾惟麴蘖;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意思是說,「你只要聽老子我的,那我釀酒時你就是麴,我若做和羮,你就是那調味用的鹽梅。」如此觀來,鹽梅栩是最古老的複方調味料,而這些漢文化的鹽梅、梅干、梅雨、梅毒遂成了谷崎文學的襌問答。

日人傳承這種來自殷商的鹽梅,歷四千年迄今,不僅依然常現於日本的文學創作,且不說谷崎潤一郎愛用梅為文學創作引子;在「國姓爺打虎」的歌舞伎裡,仿《封神演義》裡「賢聖太師旋斗柄,奸讒妖孽喪鹽梅」橋段,拿出了「梅干便當盒」的木板打老虎,演出誇張劇情。總之,歷經數千年而釀成「鹽梅」,仍在日本文學創作及庶民餐桌上,保留著鹽分含量極高的「重鹹」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