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內1873年名作《野罌粟》(Coquelicots)(翻拍/包子逸)
莫內1873年名作《野罌粟》(Coquelicots)(翻拍/包子逸)

七味粉與火麻仁

我經常默默幻想撞見戲劇化的場面,比如米格魯警犬大聲斥喝之下,某人行李箱彈開蹦出一串華麗的臘味香腸,一群荷槍員警飛撲而上……。後來我又常想,如果攜帶的是一罐在日本古老城市臨櫃新鮮條配的七味粉……不知道警犬先生是否會歪著頭判定危險?

最近在超市架上發現日本原裝進口的「八幡屋礒五郎」七味粉,各種口味的包裝都好美,不嗜辣者如我也深深受到鐵罐皮相的色誘。買櫝還珠,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果買了這個或那個罐子,除掉七味粉之後可以裝什麼(而不是七味粉可以配什麼麵);一時想不出來也沒關係,不如就先買一罐回家慢慢思考好了──嗯,我家櫃子深處好像已經堆積不少這種美得不可方物、可惜一時想不出來如何處置的嬌俏空盒瓶罐,話雖這麼說……說時遲那時快,我已買下金黃罐身的柚子口味。

七味粉原始配方,三大老鋪皆鍾情「麻の実」

七味粉是江戶時代發明的產物,最老牌的當屬創立於1625年的東京「やげん堀」,此鋪與創立於1655年的京都「七味家本舖」,以及創立於1736年的長野「八幡屋礒五郎」堪稱七味粉界的三大巨頭。雖說是「七味粉」,食材並不拘泥於七種,風味同樣各自表述,辛辣或香氣的層次仰賴複方香料的配置,各家有各家的祕方;一般來說,七味粉主角是辣椒粉、山椒,常見配角包括麻の実、陳皮、紫蘇、芝麻。

檢視江戶時代三大老店鋪的七味粉原始配方,即能發現三者皆鍾情一味「麻の実」。麻の実是什麼呢?大麻種籽是也(註)。大麻種籽烘烤過後為中藥材,與香港涼茶鋪賣的「火麻仁」飲品為同樣的原料。七味粉原料中常見的「陳皮」同樣也是香港人熱愛的食材,綠豆湯、煲湯、甚至啤酒原料都可以來一點,以致香港街市、民宅經常可以看到掛晒在廊簷下皮瓣翹曲如花的串串橘皮,乾貨行內年份久遠黑烏烏的陳皮其價如金,可見陳皮之受寵。

嗜吃冷盤的日本民族並不如香港那樣追求食補,然而七味粉的成分卻與南方的涼茶鋪成分互為呼應,其實是因為幽微的歷史淵源彼此有些雷同。香港涼茶鋪的前身多是中藥舖,煲湯飲品不只是講求好喝,更講求調理體質的解毒效果;日本七味粉的前身同樣也受到中藥舖的影響,陳皮與火麻仁等原料皆屬中藥材,設計初衷同樣利用了有病治病、無病強身的寄託心理。我的書架上放了一本相當雞肋但我又捨不得淘汰的《江戶日用品》雜談書,裏頭簡單提及元老級七味粉舖「やげん堀」的故事:江戶時代的日本橋藥研堀町(今東日本橋一丁目附近)為醫生與藥房匯集之地,やげん堀的創辦者德右衛門模仿當地中藥行配藥,使用具有藥效的辛香料調製了七味粉,至今許多七味粉老舖仍提供現場粉末調配的服務(不過如果您請店家放多一點「麻の実」恐怕無法如願)。總之,因為七味粉與蕎麥麵很對味的緣故,這美味而帶有一點藥性的粉末不多久成為江戶名產,並躍升為日本國民辣椒粉始祖,暢銷至今近四百年。

「八幡屋礒五郎」七味粉(攝影/包子逸)
「八幡屋礒五郎」七味粉(攝影/包子逸)

火麻仁利於「潤燥滑腸」 何謂「滑腸」?

從中醫角度來看,火麻仁利於「潤燥滑腸」,這個資訊是情人在香港街頭涼茶鋪讀「火麻仁汁」文宣學會再轉告我的。粵語書面體用字遣詞極盡講究古典與氣派──潤燥滑腸的「滑腸」什麼意思呢?台灣話就是「通便」,台灣人敘述單刀直入毫無情調,粵語講得文雅太多。學會這一點皮毛知識之後產生了兩個影響,第一,從此我與情人溝通來便顯得更加婉約體貼,「腸滑了嗎?」經常這樣親切地互相問候。第二,我開始非常認真研究哪裡可以品嘗火麻仁,孜孜不倦研究一番之後,欣喜地發現原來七味粉裡面就有,從此我只要看到七味粉便著急地轉過瓶身檢查是否含有麻の実。

這一研究不得了,東京やげん堀的原始正宗七味粉裡面的香料除了麻の実,還包括「けしの実」(罌粟籽)。根據各種中藥百科的紀錄,罌粟籽性甘平無毒,斂肺止咳,澀腸止瀉,與潤腸的火麻仁同樣是認證健康營養的藥性植物食材,在許多國家中也是烘培料理中常見的香料。可惜美麗血紅的罌粟花對於人類認定的文明貢獻或荼毒震幅過於懸殊劇烈,相對於罌粟花來說,罌粟籽儘管嗎啡成分低,在不同的國境裡仍屬於違禁品,畢竟它如果沒有經過滅活的手續,和「麻の実」一樣都能冒出新綠的嫩芽。為了考證罌粟籽的神祕指數,我曾經數度在台北華新街歡樂覓食的時候考證過──一般來說那兒經常可以看到切成方塊、鋪滿罌粟籽的糕點,我曾指著那甜美蛋糕上滿滿的小籽兒向攤商確認那是什麼,從來沒有人願意直接告訴我那是罌粟籽,即使那些籽兒在物理上已經在高溫烤箱裡圓寂,就算播進土裡再也不可能長出豔麗的紅花。

為了解決不同國境內這一類種籽是否可能危害當地善良風俗的認定歧異,據稱日本的七味粉廠商會根據國情而剔除危險因子,那真的是非常的可惜呢,都被磨成粉了更不可能發芽了吧。有時候從海外歸國,在機場等待提領領行李時,偶爾會碰到集無情(於公)與可愛(於私)特質於一身的執勤米格魯警犬,牠們經常睜著晶亮的眼睛在排隊出關的人龍中過於勤奮地鑽動嗅聞,製造出某種偵探片的緊繃氣氛。作為一名旁觀者,我經常默默幻想撞見戲劇化的場面,比如米格魯警犬大聲斥喝之下,某人行李箱彈開蹦出一串華麗的臘味香腸,一群荷槍員警飛撲而上……。後來我又常想,如果攜帶的是一罐在日本古老城市臨櫃新鮮條配的七味粉……不知道警犬先生是否會歪著頭判定危險?

香港果欄風乾中的陳皮串(攝影/包子逸)
香港果欄風乾中的陳皮串(攝影/包子逸)

當它們飄落在湯麵上時,從來沒有罪的意味呀

數年前,曾經有台灣民眾買了火麻仁,並且挑出一些仍沒有完全滅活的種籽,養出了植栽,接著就被捕了。據犯案者辯稱,之所以購買火麻仁,是因為自己有便秘的宿疾。香港警方聽到這個滑腸說詞或許還會點頭稱是,覺得甚有道理,畢竟香港街頭就能買到火麻仁的飲料,然而在台灣就完全行不通,甚至萬惡不赦。一粒種籽是毒是藥,是好是壞,其設想經常讓人想到現代社會的簽證系統,一個人拿著同一本護照,來到A地可能被認為是危險人物,來到B地卻被好客地歡迎,這其中的識別準則是如此地陰晴不定,完全取決於當權者對於秩序控制的預設立場,這讓我想到許多不愉快的簽證回憶。

不久前我讀到一本有趣的書《旅行許可證》(License to Travel),它瀏覽了人類從何開始需要批准才能移動的大歷史,繼而邀請現代人重新想像護照的象徵意義。人類設定邊界,在管制口將人按照身分來判斷危險指數,以維護想像的境內秩序,然而這種判斷總是會隨著時間而飄搖;過海關的時候,最常感受到身不由己的身分焦慮,那份焦慮經常就是因為那飄搖的立場所造成的。

無辜的、被烤熟的麻の実和けしの実啊,當它們飄落在湯麵上時,從來沒有罪的意味。但因為身處在一個不好說的國度,當我從超市架上拿下精美包裝的七味粉時,仍下意識地檢查了食品成分(台灣七味粉通常沒有標示麻の実),大概也是因為沒有辦法摘除罪的意識。

註:藥用火麻仁通常是低四氫大麻酚(THC,催生興奮迷幻成分)的大麻品種,然而各國食品與毒品的分類界定模糊。台灣火麻仁為合法中藥材。

莫內1873年名作《野罌粟》(Coquelicots)(翻拍/包子逸)
莫內1873年名作《野罌粟》(Coquelicots)(翻拍/包子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