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沒有喝過會苦的茶,更沒有苦盡甘來的概念。攝影/劉振祥
白人沒有喝過會苦的茶,更沒有苦盡甘來的概念。攝影/劉振祥

倫敦茶顧問生涯

英國的紅茶大家耳熟能詳,但是要英國人接受我們熟悉的、高檔的烏龍茶、武夷岩茶、鐵觀音、普洱茶、白茶、綠茶等,這和要打破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的邏輯,改學中華武術功夫一樣困難。

[dropcap]在[/dropcap]中山北路的壺廬茶館時代,曾有武學家徐紀來訪;他是八極拳的高手,曾登上美國雜誌《黑段帶》的封面人物。

徐紀說在美國教中國功夫最難的是要先打破西洋人的邏輯,以拳擊為例,要快,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所以直拳最快。因此雙方對打,刺拳、直拳都是「起手式」後的問拳。而若以少林拳的起手式,請拳之後右腳後退,左手在前是先架開防禦,接著右掌斜劈可實可虛,真正的致命攻擊是斜劈後,改掌易拳用拳背,由下往上直取面門。如此七拐八彎的攻擊法是東方的哲學思想,因此,他說不論學生是黑的、白的,「內心要先把他們變成黃的。」

事隔二十年後,未料自己會到倫敦的「唐茶苑」(Yauatcha),受丘德威(Alan Yau)先生之邀,幫公司做員工的茶藝培訓工作,也用上了這套哲理。

丘記茶苑是他賭上姓氏,一定要把茶推向國際的心願

丘德威是白手起家的國際餐飲界傳奇,十一歲時隨他父親移民英國,家裡開的是小雜貨店,常受當地白人歧視,因此他立志要賺白人的錢,而且是上流社會有錢人的錢。他說賺得到有錢人的錢,窮人也會樂意前來送錢。

倫敦的上流社會階級觀念很強,要進入那個階級很難,甚至沒有機會,那麼他就打造一個地方,讓他們自己主動進來;對於員工部分,他從不諱言,能力可以訓練、可以養成,但是長得抱歉,那就難了,所以他出高薪,招募帥哥美女當員工。

由於Alan是港裔英人,對點心和茶有熟悉和獨到的見解,因此唐茶苑Yauatcha分開來就是yau at cha,丘在茶。

之前,Alan已經成功的打造了兩個國際知名的餐飲品牌,讓他起家的Wagamama拉麵和Hakkasan,客家人中式創意料理餐廳,吃中式料理配紅、白酒和香檳。丘記茶苑是他賭上姓氏,一定要把茶推向國際的心願。

英國的下午茶文化世界知名,英國的紅茶大家耳熟能詳,但是要英國人接受我們熟悉的、高檔的烏龍茶、武夷岩茶、鐵觀音、普洱茶、白茶、綠茶等,這和要打破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的邏輯,改學中華武術功夫一樣困難。

把我們的青茶,用靛青的想法譯成blue tea

Alan來台拜訪台灣茶人,經李彥屏的介紹來到山家小鋪,因而與我結識。最後他告訴他的特助說,「我喜歡龔老師的茶哲學,龔老師會知道我要什麼,」因此我受邀前往倫敦為他們作茶藝的教育訓練。到倫敦,我直接問Alan,「What do you want?(你要什麼)」我想,如果他說我要賺錢,那我會說:「你這麼成功的賺到錢了,比我強上千百倍,」我會轉頭就走。

Alan想了一下,「我要我的丘記茶苑充滿茶的精神」,我滿心喜悅的說:「我懂。」於是,我仔細的研究了茶譜,看到blue tea,底下就是我們台灣的高山茶、烏龍茶、文山包種、三峽碧蘿春。原來Alan把我們的青茶,用靛青的想法譯成blue tea。有創意。從此這十餘年,國際上也接受、流行blue tea這個概念了。

十八世紀時,荷蘭的東印度公司把東方的茶引進歐洲,品目簡單,茶乾、茶湯深色叫black tea,較綠較淺的一律稱為green tea,現在二十一世紀,Alan Yau加了一個blue tea,也介紹了white tea,這是很大的文化交流。從歷史上來看,一九○○的巴黎世界博覽會,日本政府已經有特別設立了台灣館介紹白毫烏龍,名稱為Formosa Oolong Tea,也得了最高榮譽的藍帶獎。當時在台灣的有錢人,十個就有七個是茶商,現在可能是換成三C產業,像郭台銘、張忠謀等龍頭巨擘。

入口的苦澀,過喉的回甘,每一口茶都是生命裡的提醒與鼓勵

接著,我和工作人員討論,他們在工作上要介紹茶品有什麼問題?而難以突破和客人之間的障礙。來受訓的員工,是聯合國式的,北起立陶宛,南到非洲的莫三比給,土耳其、西班牙、義大利、芬蘭、馬來西亞……這時讓我想起徐紀先生的故事,先把他們的內在都變成黃的。

我們文化裡有苦盡甘來的概念,讓我們即使今天已經厭煩、難過得要死,對未來卻總是充滿希望;喝茶時,入口的苦澀,過喉的回甘,每一口茶都是生命裡的提醒與鼓勵。可是要讓在別種文化生長的各地人們理解和接受,並不容易。一杯咖啡的酸苦,不比茶好喝,那麼加糖加奶吧!美國的一位國務卿鮑爾將軍在他的自傳寫過一段他祖母的智慧:他來自牙買加,在大航海時代,被西班牙殖民統治,也孕育了如今咖啡的閃亮鑽石—藍山咖啡。黑白通婚曾經是他們的大問題。鮑爾將軍的祖母說:「黑白通婚挺好的,咖啡裡加上牛奶會更有滋味。」所以他自稱是卡布奇諾。受訓的員工,聽我說了這故事,有的自稱牛奶,有的是咖啡,有的是瑪其哈朵、卡布其諾,也有拿鐵;歡樂的氣氛是很好的學習環境。

白人沒有喝過會苦的茶,更沒有苦盡甘來的概念。攝影/劉振祥
白人沒有喝過會苦的茶,更沒有苦盡甘來的概念。攝影/劉振祥

Virma是立陶宛來的牛奶美女,在課程裡有一堂是「你們記憶中的茶葉形狀」,大家拿張紙,用撕的撕出茶葉的樣子,只有她端坐不動。她說,茶葉是方形或長方形的。

「沒有對、沒有錯」是我授課的主軸,可是茶葉絕非方形或長方形也是事實,怎麼會沒有錯呢?Virma說,她曾經撕開過紅茶包,裡面的茶葉就是方形或長方形的。她來到公司,是外場人員,沒看過公司供應的各式茶品的茶葉樣子。她真的沒有錯,因為我的問題是每個人記憶中的茶葉的樣子。

另一個台灣的女孩約瑟芬小姐,也就是和Alan來台的那位特助,我上課時的英文口譯:她的茶葉是一條條的形狀,因為她的工作經驗,任何紙張文件,最後都是進入碎紙機後的條狀下場。她不知道茶葉應該長成什麼樣子。

私房梨山茶 迎接秘密客挑戰

回頭再讓他們「吃苦」,白人沒有喝過會苦的茶,更沒有苦盡甘來的概念;我用重焙火的鐵觀音,而且泡得極濃,那位Virma小姐,在我強迫下,沾了三次唇,可能喝不到一C.C.,隔天她對另一位波蘭的同事說:「龔老師不知施了什麼魔法,早上喝了茶,整個下午的嘴裡都是很愉悅的甜美。」

體驗式教學是我堅持的方式,像學游泳、騎腳踏車,學會了,一輩子不會忘,茶藝訓練也一樣,激起好奇心,用茶自身感動他們,這會是一輩子都難忘的事。

Yauatcha倫敦教育訓練後學生的感謝函(圖片提供:龔于堯/活字出版)
Yauatcha倫敦教育訓練後學生的感謝函(圖片提供:龔于堯/活字出版)

歐洲社會有一種行業叫美食家,美食家又分三種:美食雜誌的記者,獨立的美食評論家,和所謂的美食秘密客。他們共同的特質就是「伺候不好,一枝筆把公司寫到倒」。他們為消費者把關,也為自己賺身分地位和鈔票。

以米其林秘密客為例:兩人一組,似朋友、似情侶、似師徒。評論的重點有三:用餐環境;服務品質;餐、飲的特色和配搭。至於價格高低,這不是評量的範圍。在米其林美食指南百餘年的歷史記錄裡,一家好餐廳,平均六年半拿到一顆星。一家美食雜誌分派在世界各地的秘密客,大約有六百一十五位(組),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吃吃喝喝。但沒人知道他們確實的身分。而這類雜誌又有三家,巴黎那家我稱為《食客雜誌》,他們用評分制,最高二十三分。有一年,有位米其林三星主廚因為被降一分,憤而舉槍自盡。這件事,震驚全球。廚師的榮譽,要用性命捍衛,這般境界,已經可以稱為「食道」了。和日本千利休為了捍衛茶道的儉樸精神,被豐臣秀吉賜死一樣從容。

第三家是倫敦的《餐廳雜誌》(Restaurant),從二○○二年開始,他們評世界五十的餐廳(The World’s 50 Best Restaurants),唐茶苑在二○○六年入選第四十三名,Hakkasan排名第三十六。我說Alan Yau是世界級餐飲界的傳奇人物是有根據的,同時他也因為成功的在餐飲界有傑出表現,被英女皇冊封「騎士勳章」。

由秘密客推薦而有米其林星星,又是世界五十好名單的地方,自然是饕客的朝聖地,更是美食評論家和美食記者一定要盯緊的處所。有天下午我在餐廳一角做培訓時,斜對桌有一雙眼睛刺到我,他們說那是美食評論家來踢館的。總公司的公關經理陪著試餐,謹慎而客氣。

於是我請茶部經理拿來我的私房梨山茶,用宜興壺和我的「三泡茶法」奉上一套雙杯式品茶法遞去致敬。這次換我用眼神盯他,看美食家拿起聞香杯裡的茶,聞杯面香後,輕啜一口;這時候我才把我的茶倒到品茗杯,隔空敬茶,聞著無茶杯亦香的純粹,接著端起品茗杯喝茶,並向美食家合十致敬;那時他知道他出錯了,但隨即也合十回禮。

梨山茶的香和滋味我知道,那是超越當時倫敦美食界對茶的認知經驗外的美好,我也知道送去的那杯茶是要先甜後甘,而不能「苦盡甘來」;再者任何感官功能正常的人如果仔細聞嗅,沾唇的杯,一定會有口水味而影響茶香的純粹度,更何況是美食家。雙杯式品茶法是台灣茶藝獨創的,任何地區、歷史上都沒有這種形式。

英國的記者要採訪前,必定會做足功課,問題直接而犀利,但他們的態度從容而優雅。和他們對戰,只要論述清晰,能讓記者理解,他們不會硬抝。我講老普洱為何珍貴,他聽不懂,那就轉個方式講老紅酒的難得與珍貴,立即雙方歡談。

香片太香

公司有一款茶,是台灣坪林包種香片,客人和美食專家都懷疑那是「化學香精添加物」的茶,香過頭了。這對公司造成困擾。二○○六年英國慢食協會年會要求丘記茶苑一起合辦,講題以茶文化為主題,這給了我一個機會來處理香片太香的公開回應。

慢食協會的與會者都是倫敦的上流社會人士與記者,因為只有有錢有閒才能一頓飯吃上六小時吧!在倫敦我曾經從下午六點吃到凌晨十二點半,吃什麼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土耳其的橄欖,品了五種雞尾酒、一杯粉紅香檳。

演講中我告訴他們,百年前他們的「祖公祖媽」喝了這樣的台灣茉莉花茶,有人懷疑過這是化學品嗎?沒有。因為那時化學科技不興盛。然而現今的英國大茶商不再進口高品質的茉莉花茶給你們品飲,使你們對自己的感官功能失去效能,反而懷疑真正的好茶,這是你們要反思的問題,不是丘記茶苑的問題。而公司也不擔心這款茶送檢會檢出任何化學香精。罵一罵後,這問題就消除了。

慢食協會前一年邀請了查爾斯王子演講2005年我則也代表Yauatcha去擔任其中一名講者(圖片提供:龔于堯/活字出版)
慢食協會前一年邀請了查爾斯王子演講2005年我則也代表Yauatcha去擔任其中一名講者(圖片提供:龔于堯/活字出版)

會中有人問,為什麼茶藝要這樣一小杯一小杯的喝呢?我拿一張白紙,要他們想像這是他們三歲時的照片,然後我問:這是你嗎?一個一個的問。說yes的,說no的,我都回答:「是的,正確。」沒有這個三歲的你,哪來現在的你?而那個三歲的你又如今安在?

一壺茶,茶葉沒換,一杯一杯的滋味盡是不同,是同一壺茶嗎?是的;是不同的一壺茶嗎?是的。每一杯茶,品味的是每個人自己每個階段的人生。

茶路上,有幸與丘德威先生,行在倫敦。(本文摘自《太初有茶:與茶對話三十年》)


《太初有茶:與茶對話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