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人間菜場

賣玉米雞的阿嫲,會順道交代三牲裡,魚頭與雞頭要反向放。買完雞,鄰攤賣觀音山綠竹筍,媽媽從前喜歡,我決定也買一點。不料賣雞大嬸瞧見,趕緊衝出來說:「筍子不能拜那種事!」

[dropcap]媽[/dropcap]媽病後,我負責一家三餐食材採購,才頻繁回傳統市場採買。母後,搬出老家獨居,仍習慣每週上市場,購物容易,難戒是人情。

超市從南到北都擺相同的貨,傳統市場則各有各的鄉音。

攤檔陳列的貨色,反應居民的臉孔。至馳名的南門市場,買金華火腿、合興糕糰售的特別細的棗泥壽桃,再至熟食舖打包青椒鑲肉和雪菜百葉;於中和華新街的南洋市場,購得綠咖哩用的大小圓茄、香茅南薑、及叢林辛香的各色香草,事畢在街上喝奶茶、吃上好的豆泥烤餅。

人與自己愛去的市場,彼此必須知根知底

但人與市場,究竟要有點血緣親密。對於閩南家族裡長大的北部台妹,一個自小食許多滷肉、白斬雞及油飯的女子,南門市場的火瞳金華火腿和扁尖筍雖好,卻不常拿來煲湯;雖時常被華新街的緬甸烤餅召喚,卻是太多香草不懂使用。深知有些市場是偶而去的,有些則可以一天到晚去。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人與自己愛去的市場,彼此必須知根知底。上午我常去蘆洲湧蓮寺大菜市,和北市永樂市場,傍晚則是蘆洲中華街的黃昏市場。市場裡須有賣豆粕和鹹冬瓜的什貨鋪,可以閩南語指認蔬菜,並且其中要有我的媽媽和外婆慣去的商家。

蘆洲湧蓮寺是香火鼎盛的百年大廟,廟前聚商,同一街區,清晨是早市,傍晚後則是夜市,如果從天鳥瞰,能見以大廟為基地,四周數百公尺輻射出去的商圈,早晚熱騰,人間煙火。

我僅拇指姑娘那般大時,外婆就攜我上市場。她購物以外,不忘餵食肥白的外孫女。外婆與我一塊吃廟前周烏豬的切仔麵、甜米苔目加大量碎冰、在餅鋪龍鳳堂買芝麻米荖,老鋪如今都在,生意依舊興隆,拇指姑娘只要依樣畫葫蘆的去購物吃麵,便不覺時光殘酷。
逢祖先作忌或大節,外婆常去一水果攤採購。是售有青森蘋果、日本進口筆柿乾,草莓覆以玻璃紙的那種高端果舖,日後媽媽攜我經過,會以一種小資女子的口氣告誡,該鋪物美但價昂,萬不可像外婆這種頭家娘,任性指物問價,否則秤出來的價格,心裏承受不了。因此偶爾經過,就買非常小把的玉荷包,一盒玉女番茄,費一點錢,便算上一家三代共經此處。

物質以外,傳統市場對我這種八〇後女子的幫助,則完全是抽象的。

攝影/江冠明
攝影/江冠明

水果成串的不能拜,因憾事不能成串而來

媽媽離世以後,我讓自己瘋狂投入各種祭祀,專心致志到一定程度,可能有什麼心理學的脈絡可追溯,但根據趨吉避凶的直覺,我傾向不去細究。那些鮮花素果三牲十二菜碗,禮儀公司都能代為準備。但如要選媽媽喜歡的花,自己燜雞炸魚醃三層肉,將菜碗配色,弄些我媽愛吃的,將先人當成真人款待,並貼合禮俗,隨之而來的就是繁複的食材準備。

傳統殯俗的食材宜忌,常帶有閩南語雙關語,合宜的,意在祝福後代,如豆干做大官、肉丸中狀元一類,包含一切古代社會對功成名就的僵固想像。但由於祭祀對象是我那相當愛聽吉祥話的媽媽,我決定全盤賣單照辦,不與之論辯。但執行起來,禁忌的項目才是多如牛毛,導致我採購時高度焦慮,只能沒完沒了求證禮儀顧問,問完再唉聲嘆氣。

比如水果成串的不能拜,因憾事不能成串而來,所以媽媽喜歡的荔枝龍眼葡萄通通不能出現。比如豆子可以是荷蘭豆四季豆甘納豆,但長豆竟不能,因長豆象徵長壽,事以至此,妄談長壽。

為備料,上黃昏市場買肉,一說用於三牲,蔡家肉鋪不由分說收回我自己挑的薄肉,重切一片一兩半,皮肉均美的厚片豬腩,免我於不敬。

賣玉米雞的阿嫲,會順道交代三牲裡,魚頭與雞頭要反向放。買完雞,鄰攤賣觀音山綠竹筍,媽媽從前喜歡,我決定也買一點。不料賣雞大嬸瞧見,趕緊衝出來說:「筍子不能拜那種事!」賣筍阿姨聞言,嚇得立刻站起來:「沒錯不能拜,妳不要買。」

接著二人一左一右勾住我,交代了五分鐘拜拜須知。結論時賣雞阿嬤捏著我手,說:「汝這呢少年手骨勾這呢幼,一定不曉剁雞,明仔載拜好,拿返來找我,我幫你剁。」

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