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Apyang Imiq

下山的山蘇

「我沒有吃過山蘇,山蘇是拿來賣的。」部落Payi冷冷一句道出,原來山蘇僅是入山行獵時,打打牙祭的野菜而非常見的餐桌主菜,卻突然落入部落的換種系統,起先老人們上山採山蘇苗,經過一批批的栽培管理,再由家族與部落間不斷交換繁衍。

山蘇是支亞干主要的地景之一,平地、山坡地、台地,俯拾即是。攝影 / Apyang Imiq
山蘇是支亞干主要的地景之一,平地、山坡地、台地,俯拾即是。攝影 / Apyang Imiq

Bi~yi[1]~ Brayaw[2]Bi~yi~ Sruhing[3]…
(姑婆芋和山蘇搭建的獵寮…..)

古調的開頭是這樣唱,曲調耳熟能詳,部落裡朗朗上口,接續後面的歌詞有太多的變換,我總是記不清楚:

「給我小心一點,我是太魯閣族的勇士…」

「山上所有的獵物都是我們太魯閣族的…」

「不要惹我…」

山蘇是支亞干主要的地景之一,平地、山坡地、台地,俯拾即是。但事實上,山蘇過去對我來說,一直沒有好印象,我心中的山蘇總是危機四伏。

碩士期間,為了撰寫論文,四處訪談部落長輩,他們談及一座位於山蘇田裡的游泳池。日本政府曾經在現今部落的第一鄰興建番童教育所,學校的旁邊設置大型水泥泳池,泳池的水同時灌溉下方的水稻田,這些我在文獻及訪談得到的故事令我興奮不已。

山蘇田加上夏天等於危險或者冒險

某個夏天,我和小弟一起尋找那座老人家口中,不會游泳就不能畢業的泳池。詢問附近的大哥,確定位址後,我們闖進那片檳榔山蘇田。檳榔整齊列植遮蔽天空,山蘇鋪滿剩餘的空地,我們在夾縫中緩緩前進。才瞥見泳池幾秒,一大群蜜蜂飛出來咬我們,百米賽跑後小弟被螫兩包,咬牙切齒不喊痛。此外,山蘇田裡總是謠傳各種危險事跡,農夫採摘嫩葉時被毒蛇咬,利齒穿透雨鞋,送榮民醫院或慈濟醫院打血清。於是,對我來說,山蘇田加上夏天等於危險或者冒險。

山蘇原來僅是入山行獵時,打打牙祭的野菜而非常見的餐桌主菜,攝影 / Apyang Imiq
山蘇原來僅是入山行獵時,打打牙祭的野菜而非常見的餐桌主菜,攝影 / Apyang Imiq

那天,我們好像古調裡的太魯閣族勇士,歷經一番冒險只為看一眼那座灰白色的游泳池。

山蘇為什麼都遷徙下山了?過去姑婆芋和山蘇都是山林裡常見的植物,他們因為張狂的外形及入山的行獵文化,成為特殊的的山林符碼,青綠色的長型葉片,重複交疊,築構山上人的手作基地,蹲踞深邃綠色底下的獵人,注視著獵物,那樣的畫面,多麼帥氣。當代上山「巡邏」已經有別於古調中的歌詞,我們很少再看到姑婆芋和山蘇搭建的獵寮,再多麼簡易,也至少有藍白相間的帆布遮風避雨。有趣的是,現在姑婆芋仍舊留在山上,山蘇卻集體遷徙下山了。

「山蘇班」,集合起農人們有限的勞力

大約20年前,山蘇搖身一變,成為多數太魯閣族部落規畫種植的產業作物,我的Baki還活著的時候曾經在山上種滿山蘇,依照他的說法,那個時候日本人來花蓮遊玩,無意間在山產店吃到山蘇,驚為天人,吸引大批觀光客前來。在店家與中盤商的遊說下,部落開始大量推廣種植。山蘇原來僅是入山行獵時,打打牙祭的野菜而非常見的餐桌主菜,卻突然落入部落的換種系統,起先老人們上山採山蘇苗,經過一批批的栽培管理,再由家族與部落間不斷交換繁衍。光是在支亞干,就有高達30甲的山蘇田。

山蘇的栽培管理相對容易,初期控制雜草的生長,等到葉片伸張開來覆蓋地表,幾乎不需再使用除草劑。山蘇吃肥量不高,兩個月灑一次肥料,花費的成本相對低,再來就是環境,多雨潮濕的近山部落很適合山蘇,尤其我們的原保地大部分是山坡地,受限於水土保持管理辦法、現代農業技術及青壯年流失等客觀條件,許多土地都被安置於林務局規劃的造林補助政策,種植一棵棵筆直樹木,這些環境條件讓山蘇得以填塞在回收成本緩慢的造林地,形成特殊的「部落式林下經濟」。

現在姑婆芋仍舊留在山上,山蘇卻集體遷徙下山了 ,攝影 / Apyang Imiq
現在姑婆芋仍舊留在山上,山蘇卻集體遷徙下山了 ,攝影 / Apyang Imiq

此外,部落裡的山蘇產業保有過去的換工制度,過去部落人的生活同質性高,造就許多共作機會,家族性的換工特別明顯,今天整個家族幫這個家庭翻土,過幾天輪到下一個家庭,稱為smbarux[4]和smtuku[5]。進入現代社會後,生活逐漸多樣化,換工的景象鮮少可見。但因為山蘇大量栽種,smbarux和smtuku重新回到部落,生產出各種「山蘇班」,農人們將有限的勞力集合起來,共同進行勞務的分配達到有效的種植。

現在的山蘇,卻看似與傳統悖離

務農初期,曾經也想著種山蘇,但在了解山蘇產業生態後,骨子叛逆的我打消這個念頭。山蘇雖然是目前看起來最適宜部落的經濟作物,但後端的收購與銷售全仰賴外界,價格隨著冷季、熱季及市場而變動,天冷的時候產量豐沃,價格隨之降低,天熱的時候產量降低,價格隨之攀升。此外,花蓮北、中區許多部落與社區均種植山蘇,銷售端卻僅仰賴十根手指頭數不完的中盤商,農人即使清楚收購價格遠低於市場賣出價格,卻仍舊配合演出,時間到了把山蘇安裝在箱子裡,擺放在門口等著老闆開著貨車搬走。如此看來,種植端保有部落的傳統性,銷售端卻落入了現實的新台幣市場機制。
回溯姑婆芋和山蘇之歌以及接續各版歌詞:

Bi~yi~ Brayaw Bi~yi~ Sruhing…

(姑婆芋和山蘇搭建的獵寮…..)

「給我小心一點,我是太魯閣族的勇士…」

「山上所有的獵物都是我們太魯閣族的…」

「不要惹我…」

我曾經看過另外一種說法,這首歌是女性在諷刺男性能力不足,只能蓋出用姑婆芋和山蘇葉做成的簡陋房子,遮風避雨都可憐。我想起前一段時間曾經跟附近的阿姨聊天,我好奇阿姨怎麼烹調山蘇,「我沒有吃過山蘇,山蘇是拿來賣的。」她冷冷的回覆我。最近再去造訪,她說身體老了,心臟越發肥大,一個人種不下去,山蘇田讓給其他人經營。

「我沒有吃過山蘇,山蘇是拿來賣的。」,攝影 / Apyang Imiq
「我沒有吃過山蘇,山蘇是拿來賣的。」,攝影 / Apyang Imiq

馬克思「異化」的特性在於原來自然附屬或協調的兩物,最後導致分離與矛盾,山蘇在古調裡作為太魯閣族英勇的山林印記,或是揶揄一個人的生活能力強弱,現在的山蘇,卻看似與傳統悖離。當然傳統會隨著社會不斷轉變,如因為山蘇的栽種延續發展的換種系統及換工制度,但也許我更期待山蘇依舊如過往,盤據在樹枝上,有自己的高度,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