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刻意種茶販售,像我們家,都是在果園、菜園邊上種一排茶。攝影/連慧玲

客家茶

樹下不知誰家置放的奉茶壺,那是我最熟悉的,跟著村中友伴在山上撒野時,那壺茶就是我們的甘露水。尤其旁邊剛好是堂叔家的茶園,沿著山坡種植的茶樹,一叢叢長得密密實實…奉茶壺的茶被我們喝完了,我們就採茶葉吃,苦甘苦甘的滋味,十分解渴。

[dropcap]三[/dropcap]妹告訴我,她夫家的阿婆過世多年後,她在清理舊物時,發現好幾個大布袋的老茶葉,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她拿給我試,滋味粗直,但樸實生猛,是未經製茶工藝做巧的原生態好茶。她說阿婆每年春天會到花蓮探親,回來的時候就會帶上一個布袋的茶葉,那是阿婆遠嫁到花蓮的親妹妹家裡種的茶,種茶的人年老力衰後,茶園無人管理,阿婆敬天惜物,趁機到妹妹家住上幾天,老姐妹共聚言歡,也一起上山採茶、製茶。她遵循古法,把那些茶當作萬靈丹,除了日常品飲,遇到頭疼發熱,也有藥用之效;甚至調皮的小男孩喊屁屁癢,阿太就煮會一壺茶幫他洗屁股,所以孩子長大之後看到阿太留下的茶,都說是洗屁股用的,怎麼也不肯喝。

那是從嚴謹、端正的生活中,自然煥發的美感

童年山居,我記得村子裡每家每戶都有一小塊種茶的地,大抵是自種自製,少數幾家才有將茶菁送出去給茶廠收購。匱乏年代,茶算是奢侈品,所以,如果不是刻意種茶販售,像我們家,都是在果園、菜園邊上種一排茶,春來採嫩葉,晾乾萎凋後,晚上就在煮過晚飯的大灶上炒。

永遠記得那圓形的漆器茶盤、包著棉布套保溫的茶壺,還有小巧精緻的茶杯,在那樣的時空裡激盪出來的效力。在一個小孩的眼裡,那是從嚴謹、端正的生活中,自然煥發的美感。攝影/劉振祥

茶香迷人,但記憶中我們家很少喝茶,不過廚房裡一定會有一隻陶製帶提把的大茶罐,最近才知道那是客家特有的龍罐。小時候嫌龍罐重,也以為那是大人上山工作提著出門專用的,所以我幾乎沒碰過。關於茶的美好記憶,都是跟阿婆走過長長的山路,回到她在芎林下山村的娘家。

相較於我們家,阿太家算是高門大戶,我就像是跟在劉姥姥身邊的板兒,看什麼都新鮮有趣。阿太家是結構嚴整的四合院,最外圍是一條水流清澈可以捉蝦摸蜆子的圳溝,圳溝上架著瓜棚,夏天在底下洗衣服,又涼爽又舒適。走過四圍種滿大紅花和朱槿的曬穀場,就是正屋大廳。阿婆會拉著我先跟神桌上的祖宗牌位行禮,然後坐下來喝一杯舅婆端上的熱茶。我不記得茶是什麼滋味,但永遠記得那圓形的漆器茶盤、包著棉布套保溫的茶壺,還有小巧精緻的茶杯,在那樣的時空裡激盪出來的效力。在一個小孩的眼裡,那是從嚴謹、端正的生活中,自然煥發的美感。

晚上阿太會讓我和阿婆跟她一起睡她的八仙床。八仙床真的太美好了!帳子架在最外層,帳子拉起來就是一個房中房的隱密小世界。靠裏邊有一排櫃子、櫃子裡永遠藏著各式零嘴吃食,還有窩在厚棉布包裡的一個瓷茶壺。阿太跟阿婆躺著聊天,時不時起來把茶壺從布包裡提出來就著壺嘴喝一口茶,我則在一旁滋味無限地享受阿太塞給我的零食,心裏想著什麼時候也能擁有這麼一個圓滿自足、溫暖私密的小天地。

不過小孩子沒心思,從阿太家再爬坡下坡,回到我們簡陋的小山村,我早就被一路的山花果園茶園迷住了。走到路程中的最高點,視野遼闊,天風爽快。那裡有棵老楓樹,樹下不知誰家置放的奉茶壺,那是我最熟悉的,跟著村中友伴在山上撒野時,那壺茶就是我們的甘露水。尤其旁邊剛好是堂叔家的茶園,沿著山坡種植的茶樹,一叢叢長得密密實實,我們最愛從最高處一層一層往下跳,比賽看誰最快最穩,不必停下來休息。奉茶壺的茶被我們喝完了,我們就採茶葉吃,苦甘苦甘的滋味,十分解渴。

客家村自種、自炒的茶 到飄洋過海來的茶王樹苗

離開故鄉,一去數十年,小山村漸漸衰落,各家的茶園果園也被荒草淹沒了。在雲南古樹茶被炒熱之前就走遍雲南茶山,實地普查茶山農戶的朋友從雲南撤回後,想到台灣許多棄置的老茶園,如果生態保持良好,仍有機會重生再造,像還未被污染的雲南古茶山一樣,生產令人驚嘆的純淨好茶。本已談妥幾家,但朋友在茶界的影響力太大,他才一出手,四方驚動,談妥的合同就被貪心毀約了,朋友無言放棄,再也不想這件事,此後所謂「台灣原生種烏龍茶」漸漸成為茶界新寵。

如果不是刻意種茶販售,像我們家,都是在果園、菜園邊上種一排茶。攝影/連慧玲

守著從雲南原始林帶回來的純淨好茶樣本,低調隱於市的朋友,送給我幾棵雲南茶王樹籽發的茶苗,現在我的小園子裡慢慢扎根成長,存活率不及十分之一,五年時間,才長到半個人高,不過,茶王樹畢竟是茶王樹,手掌大的葉片,氣勢驚人,而且實生苗的每一株都長得不一樣,有的高大挺拔,葉片鮮綠;有的矮壯粗短,葉片卻狹長暗綠。

幾年前在北京遇到茶產業的高端人士,談起茶生態對茶品質的影響,茶專家說:「生態好的茶太稀有難得,但那是金字塔尖端的東西,廣大民眾都要喝得起茶,妳說怎麼辦呢?」

想起早年客家村自己種、自己炒的茶,再看看飄洋過海來到我面前的茶王樹苗,人心牽動的因緣如此,也只好隨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