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提供/威視電影公司

《孤味》裡的蝦

台灣查某人堅韌的生命力,就如同有著曼妙身形的蝦子,除非你狠心吞噬她,她絕對會很有力很頑固地活出一種生命。

照片提供/威視電影公司

[dropcap]2[/dropcap]002年完成我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扣扳機》,聲音指導杜哥(台灣音效大師杜篤之)帶我去泰國做音效,所謂泰國做音效,聽起來似乎很專業,其實只需要有一個杜比公司認證的錄音室。台灣當年只有中影有杜比認證的錄音室,而杜哥和中影有同業競爭的關係,所以找到一間便宜又專業的曼谷錄音室來平衡。泰國那邊的服務相當貼心,杜哥把濾過雜音混好音質大小聲的聲音素材交給他們以後,聲音空間感的擺放位置就放心地交由他們負責,我和杜哥只需跟著他們安排的導遊和車輛出遊即可。

活蝦生命從活蹦亂跳到死亡,就在一兩分鐘間

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曼谷旅遊團行程,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乘著木板船在湄公河上吃吃喝喝,為什麼說吃吃喝喝呢?因為河道上幾乎除了遊客船之外,多是當地的小販船家,船上有很多現煮的海鮮和各式零嘴飲料。杜哥極力推薦活吞河蝦,也就是把河裏當場捕獲的蝦子放進烈酒中,然後直接吞進嘴裡,放進嘴裡的那一刻,你會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生命力在你的喉頭扭動。仿若只要你一鬆懈,缺乏吞下牠的勇氣,牠就會蹦回河裡,活生生地遊走。一旦你用咽喉壓制牠,牠才會漸漸癱軟屈服,最後被你所吞噬。生命從活蹦亂跳到死亡,就在一兩分鐘間進行著。當然,我只有試過這一次就敬謝不敏了。

講《孤味》這部電影會提到這經驗,是因為當我看見飾演單親媽媽的陳淑芳在市場買海味,回家做龍蝦,中年賣蝦捲養大三位女孩,腦海裡突然冒出近二十年前的這段飲食記憶。其實,這就是《孤味》的命題:台灣查某人堅韌的生命力,就如同有著曼妙身形的蝦子,除非你狠心吞噬她,她絕對會很有力很頑固地活出一種生命。

致命菸味.空腹操心.傳承甜食美味

就角色設定來看,即使是從頭至尾都在抽煙的大女兒宛青,你會覺得這女人死不了的,而且宛青的存在無非是在提醒有個缺席的父親,那個屌兒鋃鐺叼著煙在外面搞錢搞外遇的父親。宛青雖然遺傳那個缺席的父親,感情不忠又得了絕症,但是她終究是活得自在瀟灑的女人。煙讓人致命,卻是她誘惑男人的味道,兩個男人都離不開她。

至於當醫生的二女兒宛瑜,好像從來不曾停下來享用過一餐飯。她總是憂愁著女兒的托福考試和這世上的種種競爭互動,老是空著肚子在做事,似乎從來不會餓,空腹就是她的印記。而最溫暖的三女兒宛佳,也是家裡餐廳的接班人,傳承著台南父母對甜食美味的本能。她因為年紀小,受到父親外遇打擊的委屈較少,卻獲得父親都會購回的禮物最多。甜膩膩的俄羅斯軟糖,一方面代表台南人對糖的偏愛,再方面也是小女孩的異國夢想的代表食物。

台南人對糖的偏愛,緣自荷蘭人發現台灣適合種植甘蔗,開始誘使漢人大量種植甘蔗,因此糖變成有錢人飲食的象徵。所以古早味的台南小吃料理都偏甜,舉凡魚羹蚵仔煎都甜甜的,連春捲也不例外。甚至《孤味》裡的主角食物蝦捲,那種把吃剩多餘的魚肉去骨後打成魚漿,再加入蝦子混合著菜絲絞肉,用豬腹膜包裹成束再高溫香炸的常民小吃,最後還是得蘸沾甜鹹辣的海山醬才會好吃。

偏甜糖味,蝦捲鮮味,元配小三間的醋味

2020年的《孤味》是新導演許承傑的長片處女作,多數選角和場面調度,以及分鏡和剪接,都是今年金馬入圍的幾部國片中,故事講得最完整的一部。不過就情節發展來看,一位單親媽媽如何從怨妒的心情,透過小三和三位女兒,學會如何放下追尋自己的人生,情節的鮮度還是有增添的機會。先說大姐宛青,宛青癌症復發時,她的舊日情人關先生(對照上一代即是小三)不離不棄地陪伴,丈夫(對照上一代即是媽媽)也不願意選擇放下離婚,媽媽的立場如果是站在關先生那邊,才會造成反諷,但編導卻設定媽媽支持丈夫,如此媽媽就沒有矛盾,宛青也無法藉此矛盾反譏媽媽,讓媽媽有醒悟的機會。

再說二姐宛瑜,被設計成最像媽媽的角色,為了家,努力唸書成為醫生,的確是在對照媽媽內心的自我期待,照此情景推論下來,宛瑜這樣的個性應和先生很難相處,雙方難免發生衝突,劇情卻欠缺這條線的發展。小妹宛佳被設計成餐廳接班人,理應在媽媽眼裡還是不稱頭,其實是媽媽還想控制不肯放手,使得俐落的宛佳處處捉襟見肘。劇中開頭媽媽擅自買魚改菜單,宛佳要廚師先擱著的情節,是兩人矛盾的絕佳伏筆,但後續也沒有循此線發展下去,甚為可惜。

講究新鮮的食物最難保存,《孤味》的鮮度不夠是難免的,就像是尋常的單親媽媽女人故事,每天都在自己身邊發生,要編排得新鮮巧妙也是相對不易的,不過這部處女作還是引出許多味道的回憶:台南偏甜的糖味,蝦捲的鮮味,元配小三之間的醋味,最後融合甜鹹辣的海山醬味,那還真是單親媽媽的人生況味啊!所以《孤味》依舊是今年劇情片的首選,紀錄片則要看沒有入圍最後金馬獎競賽的《削瘦的靈魂》,那是台灣第一位徹頭徹尾的現代主義作家七等生的傳記片,也是我離開目宿監製的告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