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巴黎時,一老婆婆鄰居跟我講一個故事:在一戰之前,歐洲仍處處王國,不少國王拜訪巴黎時會選擇落腳Le Meurice:「當年Le Meurice有一個chef de rang(領班)會講三個語言,社交能力很強,服務過邱吉爾、阿方索十三世及眾多國王;每當旅館換新瓷器時,他會買下一組作紀念。二戰時,他被徵召入伍,在戰鬥中中彈。」她指著自己的頭停了幾秒:「他沒死,但終生需要有人在旁照顧,最後是一個女孩,他在死前把這個女孩指定為繼承人。」這女孩就是說故事的人,這組茶具就是她繼承的遺產之一,1895至1914年間Théodore Haviland工坊的作品,不知它曾與多少位國王共度過下午時光?(攝影/魏聰洲)

餐桌藝術的文化衝擊

離開法國之前的一場作客中,見女主人捧著一個大蛋糕上桌,我稱讚了作品的美麗後,接著指出蛋糕盤的產地及生產年代,很幸運都猜對了,贏得他們佩服的眼光;那一刻,感覺「就是學生生活」終於結束了,博班畢業事小,桌上藝術也畢業,才是真的有資格告別法國。

甫入法國時邀請法國在地朋友來家裏作客,一入餐桌,他們就在交換眼神,其中一位還低聲告訴其他人:「就是學生生活吧。」耳尖的我是從這句話覺醒的。原來,待客之道不只是透由盤中菜肴表達,桌上藝術(arts de la table)也是很重要的。這藝術指的是由桌布、餐巾、餐巾套、刀叉、餐盤、海鮮盤、酒水杯、麵包盤……所構成的飲食環境。那時,來自台灣的學長姐會在離法前將家當分贈給剛來的台灣人,以致於我們擺到桌上的家當是左拼右湊而成,自是亂無章法到些微失禮了。

和厚工的用餐習慣與用具連結的國族認同

這是一種文化衝擊,身處異國的我們被迫要快速演進,未曾受過此類衝擊的台灣人,其實在這幾年也有所進展。由於社交網站的興起,展示日常成為日常,從今早穿什麼上班到今晚煮什麼晚餐都可以是社交話題,點讚數成了最直接的引導;那些餐桌上還會出現廁所衛生紙所受到的注目,一定是少於用餐巾;那些還在用報紙鋪底的年菜所受到的注目,一定是少於鋪個桌布的;那些還在用保麗龍盤作底的生日蛋糕所受到的注目,一定是少於瓷盤的。

不過,如果您想要給法國朋友來個文化衝擊,可以試試報紙、衛生紙、保麗龍盤的組合,保證比臭豆腐更能讓他坐立難安。

台灣有不計其數的書在介紹法國的飲食文化,談論它的菜色、甜點、餐廳、文學,甚至禮儀,但卻幾乎找不到一本談它的餐桌上藝術,殊不知在這一點上法國也是領先全球,而且領先時間已長到成為收藏的一大領域;有些研究國族認同的學者指出,在今日,沒有一套標準化的日常行為能比用餐行為更具穿透力:不論出身,全民共享同一習慣,甚至移民也能很快融入之,它是建立法國認同的養份之一。有一種國族認同是和厚工(kāu-kang)的用餐習慣與用具連結起來,這算是一種幸福吧。

不論老餐盤年分,台灣消費者均趨之若鶩

對於法國的桌上藝術,活躍於社交網站的人們比出版界更加敏銳感受到它的品味穿透力,他們大量進軍台灣人經營的古董古物收藏網站,秒殺著法國及比利時法語區生產的老餐盤,然後再將其使用中的容貌貼上網路,最後迎來親友羨慕的眼神;這些老餐盤一上了茶桌、甜點桌、餐桌,都能以其氣質立刻改變整個空間的氣氛,更何況不論它們是如何地老態龍鐘,對於台灣人,都是新意萬千的。

鐵土釉陶和風主義(攝影/魏聰洲)

就算不再有新意,老餐盤對於法國人也是美物一件,過去可能是在婚禮佈置或客廳櫃子會出現,現在是愈來愈多家庭將之拿回餐桌使用,至少有ELLE雜誌、Marianne雜誌、法國公視第一台,都在今年上半年報導了這個重回現象,Dior自2010年代末起推出一系列的新舊難辨的設計的餐盤,可能參與了鼓動這個風氣。

看著台法在愛好上的趨近,我們似乎可說此文化衝擊會漸漸隨時間而散去,但就目前的狀況,仍很容易從比較中發現阻隔,或許可在此談談四個遺憾:第一,每一個年代的陶瓷都有其特別的風味,但台灣消費者非常不計較其間差異,許多賣主宣稱的老餐盤其實不過三、四十年,但消費者仍是趨之若鶩。以法國瓷都limoges的產品為例,只要用dictionnaire estampilles limoges去google,就能從瓷器上的印記去掌握物件的大致年代,進而從中了解時代風格及判斷價值,這項學習並不困難。

西洋餐器組不僅少了碗,且盤子多了點

第二個遺憾,是發現不少台灣人是東一件、西一件地買,這對法國人而言有點奇怪,舉例來說,落單一件的茶杯對他們而言使用價值不大,因為要拼湊出一組來源不同但彼此有協調性的茶具組,難度太高;可想而之,正是因為這些落單品在西方的價格夠低廉,才會大量流入台灣市場;當然例外也經常存在,罕見品就算落單也有收藏價值。

另一個遺憾,台灣的收藏市場相當偏愛繁複多彩的花卉彩繪瓷器,但這其實並不一定適合每個空間,應該多想像組合起來的感覺後再下手。經常,有節制的裝飾是產生氣質的條件。

最後的遺憾,是許多人只愛好茶具,不愛好餐具;就台灣的飲食文化而言,西洋餐器組不僅少了碗,而且盤子多了點,讓人對於入手一整套餐盤器組裹足不前,不過請記得,其實我們常在家吃西餐(比如義大利麵、牛排),以西式餐器盛裝米食也不是大挑戰,也許有一點深度的湯盤不失為解決之道。

在離開法國之前的一場作客中,見法國女主人捧著一個大蛋糕上桌,我稱讚了作品的美麗後,接著指出蛋糕盤的產地及生產年代,很幸運都猜對了,贏得他們佩服的眼光;那一刻,感覺「就是學生生活」終於結束了,博班畢業事小,桌上藝術也畢業,才是真的有資格告別法國。

如果說這項畢業有什麼令人不情願的後遺症,那就是我再也無法對「報紙、衛生紙、保麗龍盤的組合」無動於衷了。

住巴黎時,一老婆婆鄰居跟我講一個故事:在一戰之前,歐洲仍處處王國,不少國王拜訪巴黎時會選擇落腳Le Meurice:「當年Le Meurice有一個chef de rang(領班)會講三個語言,社交能力很強,服務過邱吉爾、阿方索十三世及眾多國王;每當旅館換新瓷器時,他會買下一組作紀念。二戰時,他被徵召入伍,在戰鬥中中彈。」她指著自己的頭停了幾秒:「他沒死,但終生需要有人在旁照顧,最後是一個女孩,他在死前把這個女孩指定為繼承人。」這女孩就是說故事的人,這組茶具就是她繼承的遺產之一,1895至1914年間Théodore Haviland工坊的作品,不知它曾與多少位國王共度過下午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