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餐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下)

好那陣子大導演李安從影以來最風光轟動的臥虎藏龍》讓這些歪果仁大為傾倒,吵著要看其他的作品,於是出了電影院後,直接租了飲食男女》來看。


聽說李安本人也善廚嗜吃,片頭一開始,大廚老朱做那幾道功夫菜,也只有梅乾菜五花扣肉最搶鏡頭,一整條油花分佈美孜孜的豬肉經過水煮、油炸、過冰水,切厚片,和辛香料、米酒、醬油放入一個碗公,進竹籠慢蒸。之後整碗倒扣在擺滿青江菜的圓盤上,碗公裡的醬汁入炒鍋裡小火收乾,再淋在那碗扣肉上。


肥而不膩,郁而不重,那股油亮肉香透過銀幕向我撲面而來,直衝腦門。


在一部探討現代家庭關係的電影裡,單單這道菜的烹飪過程簡直完整的可以當多媒體教學,因為李安直言:「一碗五花扣肉最能代表華人一家子圍桌吃飯時的情感。」


何以解憂?唯有豬肉。何以解饞?唯有豬油。


看完片子,我被那碗扣肉迷得暈頭轉向,決定要為豬稍稍平反一下,特地把五花肉的鏡頭挑出來,借題發揮:「你們會寫家庭的家嗎?家,到底什麼是家?」我拿了張紙,寫下「家」這個中文字。


然後對著這幾個略識之無的外國人當起國文小老師,開始說文解字:「家,就是『屋頂下一隻豬』。我們只要一聞到整鍋豬肉加了醬油,在爐上細火慢燉,陣陣肉香撲鼻,鍋蓋『噗呲噗呲』響,管他天涯海角,這裡就是家了。」


我看著眼前這幾個打死不吃豬肉的人,被古老又神秘的象形文字所隱含的「豬肉密碼」一時驚得鴉雀無聲,聳聳肩,索性忍住笑繼續吹牛:「反正,豬在我們的文化裡,就代表興旺豐盛,像存錢撲滿也常做成豬的形狀。」


席間一個穆斯林朋友理智上雖然接受,但情感上仍完全無法理解華人飲食圈對豬肉的愛戀,他看來好像也憋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發問:「不過,中文裡不也常常用豬來罵人嗎?很懶、很笨、很髒、很貪心、很愛吃,豬頭豬八戒之類的。身體是一座聖殿,那麼糟糕的動物,你們為什麼還吃下肚呢?」


換我被問倒了,這點我還真的不知道。

 

對在北非、中東、中亞土生土長的穆斯林來說,豬肉不但本來就絕不會端上餐桌,甚至不應該出現在視線裡。他們光想像吃豬的光景,就立刻產生做嘔反胃的條件反射,有如沙漠一定天乾物燥、飛沙走石一樣理所當然。


F看我有點沉默,出言緩頰:「其實這種矛盾,德國人很熟悉。我們過新年會彼此贈送豬形狀的杏仁膏糖(mazipan)。沒唸書卻走運考了好成績,我們會說『我有豬!』(Schwein gehabt)。豬表示幸運,但同時豬也一樣可以用來罵人,像笨母豬,死肥豬等等。」

 

F雖然也不吃豬肉,但從小在嗜吃豬蹄膀的德國長大,她完全理解這種又嫌豬又愛豬的情結,對飲食差異也遠比其他從沒踏出伊斯蘭飲食圈的穆斯林教親們更敏感,起碼她在我吃大腸麵線時,臉色如常,從沒挑過一根眉毛。

 

「豬很笨?」我:「豬明明很聰明、IQ很高呀。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裡,豬可是領導人物呢。」


F:「那是因為豬的唯一功能就是當食物。如果豬不爭著出頭,鬥爭一敗落就直接變成火腿了啦。」又補了一句「照你這麼說,那麼聰明有靈性的動物,吃了你不會心裡不安嗎?」

 

我啞口無言,只好換個方式:「那豬肉哪裡不好呢?」

 

F笑說:「豬肉很肥很油倒是真的。」


我:「吃瘦肉的部分就好了嘛。」


F:「你沒發現豬肉有奇異的頻率,會莫名抖動嗎。」


我翻了翻白眼:「你想太多了。難道不會好奇豬肉到底哪裡有害了嗎?為什麼要從宗教的高度來禁止呢?」


一提到宗教,F終於不開玩笑,正色說:「古蘭經明確指示不能吃,那就不吃囉,反正還有很多可以吃的。」


我興致一來,問道:「那古蘭經裡,有對豬很負面的評價嗎?豬很邪惡之類的。」


B還慎重拿出電腦,google了線上古蘭經(2:173):「…….只禁戒你們吃自死物、血液、豬肉………」確定了後,從電腦後探出頭來:「沒有。豬也是真主的受造物,但就是骯髒不適合食用而已。」


我想了想,此地無銀三百兩,當有標語勸導不要隨便穿越馬路時,正表示很多人愛隨便穿越馬路。


因此我猜在先知穆罕默德的時代,應該有人吃豬肉的吧?不然何必明文費心禁止呢?


運用現代養殖技術,豬的換肉率比牛羊要好上太多,照理說是價廉物美的營養來源。所以又回到「為什麼徹底停止攝取這項蛋白質」這個問題上?

 

反覆思量,在圖書館查了不少資料,我的結論還是一句老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造就了當地的飲食文化。

 

伊斯蘭教發源於阿拉伯半島遍地黃沙的沙漠,從中東向西發展到北非,而向東一路經過中亞到達中國新疆,南抵印度北部。這片遼闊的疆域,剛剛好就是水源稀有的乾旱地區。

 

豬的祖先演化自水源充沛的森林河谷地帶,成天在樹蔭草叢亂竄,找尋根莖、堅果和穀物,天生嬌貴怕曬太陽,需要陰涼處遮蔽日照,所以不像草食的牛羊一樣可以隨意在曠野露天放牧,頂著太陽長途遷徙,啃嚼草根反芻樹皮就能過活。

 

而大家都誤會豬了,豬不髒,甚至很愛洗澡。豬皮膚沒有汗腺,完全不耐熱,所以為了消暑降溫,十分喜歡把自己扔到水裡沖涼。如果附近找不到池塘小溪,也只好三不五時在爛泥坑滾滾,將就一下,這難免給人豬很髒的印象。

 

這更犯了伊斯蘭無時無刻講究清潔的大忌。

 

當先知穆罕默德被逐出麥加,流亡到麥地那的艱辛創教時期,他為了滿足跟隨他的眾人對飲水的需求,展現了不少類似新約聖經裡耶穌用五餅二魚餵飽了五千人的奇蹟。「先知以血肉之軀,蒙真主賜福,手指竟然湧出神水,將巨大的儲水桶注滿了飲用清水,解了眾人的渴!」


這些神蹟直接反應了沙漠地帶水資源的缺乏,生死一線間,當水連人都不夠喝的時候,更不應該浪費在豬身上。

 

再來,現代養豬場的良好換肉率,是建立在玉米、黃豆、馬鈴薯等新作物的栽培上。豬的消化系統和營養攝取和人極為相似,因此古代文獻曾記載養豬戶只好餵豬吃人也能吃的椰棗和麥子。

 

在承平時節,豬與人爭食搶水已不可忍,荒年就難免更讓貧困的饑民痛恨社會不公。

 

古蘭經有訓:「誰明知鄰居飢餓難寢,而自己卻飽食酣眠,便不是歸向真主的穆斯林。」養豬佔用水源食糧,嚴重違反了伊斯蘭教最注重的「人飢己飢」的社群精神。

 

而養豬戶若不下重本買人也可以吃的糧食來餵豬,雜食的豬找不到東西果腹,一餓起來也只好吃糞便垃圾,更坐實了「骯髒」的罵名。

 

更別提豬還帶有人畜共通的疾病, 功能卻只有提供肉食,不像牛羊一樣還可以擠奶,生產毛料皮革。

 

同樣出自世居美索不達米亞的閃族的猶太教,自古也視豬肉為不潔,伊斯蘭教不但承襲不少舊約的教導,一併接受猶太教嚴厲厭棄豬肉的傳統,當然不是偶然。

 

骯髒的環境或食物應該全怪到主人的頭上才對,其實豬只不過韌性堅強罷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沙漠版本變成了「又要豬兒潔,又要豬兒不用水」。既然不可能,那乾脆大家都不要吃好了。

 

套句現代用語,在乾燥地區養豬既不經濟也不環保,破壞生態,效益非但不高,甚至有害。

 

因此伊斯蘭社群藉由宗教禁忌,培養出對豬肉的集體嫌惡感。

 

比起只為了滿足少數消費得起的富有階級,而短視近利犧牲環境,世居沙漠的穆斯林人人對豬肉皺起眉頭,其實展現了天下為公的集體智慧,是最直接而直觀的生態學。

 

只要把消耗沙漠水源的豬肉想成破壞山坡水土的高冷蔬菜,飽受土石流之苦的台灣人就應該好好反省和節制,並讚美先知穆罕默德的智慧和慈悲。

於是先知升天歸真的一千四百年後,我帶著伊斯蘭子民在「家就是屋頂下一隻豬」的土地上,進行豬肉地雷拆除任務。

 

隨著華南浙江餘姚河姆度文化遺址裡「豬紋陶缽」和切割過的豬骨頭的出土,華人養豬吃肉的歷史可以推到七千年以前,當時的老祖宗也早已馴養水牛來耕作水稻。

 

豬不改愛水、好遮蔭的嬌貴天性,家家戶戶圈養在後院,剛剛好和華南溫暖多雨的水稻種植一拍即合。

 

豬什麼都吃的雜食胃口,更成為人類定居後不可或缺的有機垃圾餿水桶。甚至連豬糞也是密集農業不可多得的絕佳肥料。

 

將豬在沙漠遊牧地區的致命缺點,放到雨水豐沛的魚米之鄉來看,竟然全成了大書特書的優點。

 

於是豬成為糧食生產的中心骨幹,養豬和種稻互為表裡,一碗米飯上放著兩塊油亮的五花扣肉,就濃縮了七千年來華夏餐桌上所有滿足的嘆息和笑語。

 

「所以我們的導演就算拍電影,也不忘讚美五花扣肉,報告完畢。」我長篇大論,煞有其事做了「因此我們最愛豬」的結論。


F拍拍手,不禁笑了起來:「這個邏輯有點奇怪,從豬的立場看來,豬一定覺得我們穆斯林比較愛牠們喔………………」

 

話頓了頓,「畢竟,我們根本不會宰豬來吃啊。」

 照片來源 http://paper.wenweipo.com/2012/03/16/OT120316000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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