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溽暑與涼茶

台灣的涼茶簡約,品名沒有任何烘托其能耐的意圖,形容枯燥、成分直白,輕鬆隨喜,一般來說都喝冰鎮過的凍飲。香港與系出同門的粵式南洋涼茶反之喜歡安上花式名號,試圖彰顯中藥鋪的古老身世與療效。

又逢溽暑。烈日灼灼,能有多熱呢?彷彿鐵軌融成軟麵;棉被曬酥成粉;牙籤插在砧板上搓兩下都能起火;海面陡升,必須穿潛水衣下水才看得到墾丁船帆石;出門兜一圈,白蘿蔔色的手臂立刻碳化成肉桂棒……唉喔,這真是一顆龍眼都嫌上火的天氣啊!

中暑的前奏是僵硬的頸筋,兩道箭矢般迫人的疼最後直戳腦門,讓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感覺像頭部慘遭鞭刑。身為偽兩棲類動物,夏季經常燒壞我身體內建的體溫調節熔絲,造成跳電──暑夏總是太熱,此時的室內冷氣又總是太冷,至於那些避暑和諧涼爽之處又總是太遠。

天氣熱到可以熔化鐵皮屋上的貓,想到男人多半不能隨興穿超短熱褲迷你裙上街,我由衷感到可憐。不過突然想到他們可以打赤膊,我又把同情全部回收打包帶走了。我啊,為了避免熔斷,經常穿著力求曝露的細肩帶迷你裙,畢竟此時走在街頭簡直像在做免費的汗蒸浴。大抵是為了抵抗這樣的熱,此時公共空間的室內空調媲美冰窖,極地赤道般的溫差切換讓眼鏡瞬間起霧,不時讓人呆立廊下短暫失明。

不耐熱也不耐寒,連帶使得自己不擅長吃冰,堆成雪山一樣的剉冰對我來說實在太凍,我對思樂冰或奶昔這類冰川質地的飲品敬謝不敏,並且懷有偏見:讓人打哆嗦的東西毫不解熱。

但我真喜歡涼茶。愛屋及烏也愛涼茶延伸出來的品種,比如菜市場裡黑溜溜輕輕碰一下便搖來晃去的仙草凍。

非常偶爾,我會在街市菜攤上碰到賣香蕉花的菜販,通常都只賣單朵,雄蕊,再多也沒有,問起來他們都說花瓣撥開來取其層層疊疊的心,可以煮涼茶;香蕉花很大很美,像一枚巨大含苞的睡蓮,或者像判官諸神手中的朱墨筆。今年春天,我在菜市場走路碰到一名老爺爺,他拖著疊滿蓬鬆綠葉黃花的小菜籃在街市上兜售,遂趨近問他這是什麼呀?他說是蒲公英。做什麼用的呢?煮茶喝呀,清熱解毒,他說。

緊接著,我們果然迎來了一個需要好好清熱降火的夏天,熱到讓我相當不正確地想到「生靈塗炭」這個成語,但是賣新鮮蒲公英的老爺爺沒再出現過。好在菜市場裡幾乎總會夾藏一兩個販賣涼茶或藥材的攤位,如果沒有,夏天肯定有賣愛玉或仙草的。1920年出版的《臺灣通史》記載:「臺灣為熱帶之地,三十年前無賣冰者,夏時僅啜仙草與愛玉凍。」即便其後日治時期引進的製冰技術讓「呷涼」的版圖擴充了幾百回合,但是喝仙草或愛玉凍似乎已經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風景,不退潮流,正如歐基桑熱愛的涼感麻紗汗衫在傳統市場中永遠佔有一席之地。

市場之外,台灣老城鎮最容易找到涼茶飲的區域是廟宇周邊地區,早期醫療不發達,宗教陣地執行一條龍作業:到廟裡祈上香,求心安、求藥籤,預算足的去鄰近中藥房抓藥,預算少些則改去青草行。古時流放南方的文人絮絮叨叨抱怨嶺南瘴癘侵人,患難當自強,多少催生了廣東地區堅強的食補與百花齊放的驅風油膏實力;涼茶風光澎湃多元,伏熱之餘還兼治感冒小病,移居南洋的廣東僑民則進一步影響了馬來西亞與印尼等地的涼茶圖鑑。

(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仗恃著自己上半身位處亞熱帶,台灣顯然沒有像香港那頭如此講究養生食補,好比說台灣人是一年到頭都在追筍、食筍,險象環生地夜半剷筍、潛入割人箭竹林中採筍皆樂此不疲;然而港人並不時興吃筍子,覺得筍子性寒傷身有毒。同理,台灣的涼茶簡約,仙草茶、青草茶、菊花茶、蓮藕茶或苦茶等,品名沒有任何烘托其能耐的意圖,形容枯燥、成分直白,輕鬆隨喜,一般來說都喝冰鎮過的凍飲。

香港與系出同門的粵式南洋涼茶反之喜歡安上花式名號,試圖彰顯中藥鋪的古老身世與療效,秘製廿四味、祛濕五花茶、雞骨草羅漢果、竹蔗茅根馬蹄水等,有時候甚至茶湯裡還煲肉,街頭水碗涼茶鋪的告示與陳列陣仗皆有慎重的企圖,且不好冰鎮,涼茶最好只是涼,不至於冰。撇去這些表面印象不談,台港涼茶文化最顯著的差異在於香港無論茶鋪或超市內的涼茶品項多元,並造就了一些高度普及化、經營數代屹立不搖的資本化涼茶品牌。

約莫五六年前家中施工,我們長備飲品給工班,那個時候超市裡出現一款神秘的涼茶飲「王老吉」,我們經常成箱搬回來擱在施工現場。我有一個怪僻,逛超市的時候我喜歡端詳包裝精美或出格的食品,一般來說包裝做到出眾的產品很少(尤其在寶島),久而久之我練就了雷達眼,許多一眼看來讓人覺得肯定身世不簡單的包裝往往是海外老字號,隨便查一下網路資訊便能召喚出精彩的地方產物史。

王老吉正是一款醜到出格的罐裝飲料,咚隆咚隆鏘的大紅底色上面非常粗暴地寫了黃色的「王老吉」三個大字,讓人懷疑是老闆自行用小畫家輸出的成果,幾乎談不上美學設計的成分。果不其然,隨手一查,這款涼茶來自廣東,追溯起來有近兩百年的歷史,在香港、中國與東南亞開枝散葉,生意做得轟轟烈烈,在不同的時空環境下歷經艱險,最後成為國民飲料,無人不曉。

出乎意料地,比起茶葉飲或運動飲料,王老吉意外地受到我家工班師傅的歡迎,它味道中庸,然微甘、耐喝而解渴。今年,我發現一款創業於馬來西亞怡保的「單眼佬涼茶」悄悄登陸台灣,一如王老吉,風味沒有特別突出的記憶點,不似台灣草味青青的青草茶,是一種無法辨認、讓人聯想到端午艾草浴那般的神祕氣息,而或許正是它們那種類似貝斯聲線般低隱的特質、十數種草本原料熬煮組合而成的中庸之道,才能讓它暢銷無敵。(單眼佬涼茶創辦人祖籍廣東,於1920年代遷居怡保,這款涼茶原本是家傳消暑飲,商業多角經營後暢銷馬國並外銷全球。)

在我看來,王老吉與單眼佬涼茶或許無法永遠沒有辦法真正走進台灣人的心,民情不同,對於涼茶的期待可以說南轅北轍。台灣雖然一隻腳踩在熱帶地區,但也有一半的北方性情。天氣熱便啃西瓜、吃刨冰的路數和喝涼茶的派系畢竟不同國。北方的韓國或日本顯然對於「涼茶」的訴求更淡薄,幾乎沒有。

(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今年過年時從美濃返北,行前逛了離家不遠處隱蔽的印尼小雜貨店,買了一款觀望已久的犀牛水。這種犀牛水類似於香港涼茶、台灣的青草茶,同樣具有清熱解毒的效用,喝起來類似於台灣的地骨露、六一散,我常戲稱是「國王的飲料」,因為它們喝起來清清如水,一點味道也無。印尼人嘴破、發燒、祛熱的時候會買來喝,是非常普及的中醫療效飲料,普及到它跟著大批印尼移工來到異地台灣。

為什麼商標上印製犀牛呢?是那隻犀牛引起了我對這飲品的注意。許多年前我曾經在台北車站的印尼商店問過這款清熱犀牛水的蹤跡,顯然因為有藥方成分,當年耗費好大功夫才通過進口。現在犀牛水已合法進口,貼上了中文成分標示,但成分的欄目含糊其詞,只寫「水、碳酸鈣」(碳酸鈣為滑石,與六一散混入水中的粉末相同)。估計它的隱藏秘密配方就和可樂的真正成分一樣永遠將密鎖黑箱。

這款印尼犀牛水的前身最早是1937年英屬馬來殖民地(今新加坡)的華裔藥商永健推出的「三腳標」清熱水,商標上的犀牛幾乎和印尼版一模一樣。永健集團授權印尼總代理商販售三腳標犀牛水,沒想到印尼總代理商最後結束合作,開發了自己的涼水商品線,包裝幾乎和早期的三腳標犀牛水如出一轍,反倒是後來新加坡政府禁止永健集團使用犀牛的商標,理由是犀牛商標有損保育形象(亞洲犀牛在中藥藥效的誤導下瀕臨絕種),這個商標便被印尼總代理商鳩佔鵲巢沿用下去。

犀牛標樹大招風,出現了不少仿品,馬來西亞還出現了「犀牛羚羊標」清熱水,商標犀牛旁多畫一隻羚羊。對犀牛如此不離不棄,可見得犀牛商標帶來的商機大餅有多大。同樣的,王老吉這一百年來在商標權上的法律爭奪戰更是媲美風水世家,單眼佬涼茶在店史描述中更直言早年生意火紅遭到黑道關照,賣涼茶賣到戰火煙硝極度上火,這般光景從來不曾在台灣發生──無論是屏東潮州林耀輝草茶、彰化黃家地骨露、台中羅氏秋水茶、基隆的五禾菊花茶或者台東的老東芳,台灣的涼茶鋪低調而在地,地域性極強,很少跨界征戰,成為商業巨獸。

聽說,馬來西亞華人與印尼人對三腳標犀牛水的熟悉不下於台灣人對川貝枇杷膏的認識。人在異鄉,家鄉的零食(蝦味鮮或統一肉燥麵之輩)甚至這種無色無味的涼水都加倍療癒,咳。台灣有什麼雋永的國民飲料會出現在華人超市呢?連津津蘆筍汁和波蜜果菜汁這種難喝的東西都會飄洋過海來上架去,可見得異鄉人思鄉之情是多麼的焦渴。

你問我最喜歡的台灣味涼茶在哪?至今基隆港邊傳承四代、創立於一九四五年的元祖級涼飲鋪「五禾菊花茶」仍是私心最愛。其菊花茶配方只有漢方五樣:杭菊、枸杞、人蔘鬚、麥門冬與桂枝,不怕別人知道,直接公告,並把五樣材料擺在六腳茶櫃上展示。味道平衡與冰鎮的程度都恰如其分,其他地方怎麼也找不到同樣甘美的菊花茶。

(攝影/包子逸)
(攝影/包子逸)

夏日:無風,昏熱,微涼的夜晚太短,被陽光烤得暖烘烘的房子都還來不及泡涼,天又亮了。煙火、烤肉、露天演唱會,某些趁機延長關門時間的博物館和店面,路上行人穿得五彩繽紛,美麗的肉體花枝招展,這個季節的專長就是炫耀一種不知節制的熱情,香汗淋漓的那種。

北國的校園一到夏季就無端受到冷落,通常一開學樹蔭就開始崩毀,學生最常看見﹝或者忍受﹞的校園景色其實是乾枯生冷的冬季,爛泥白雪,殘酷又無聊。過多的留白。春天雖然美好,但是花開到最美的時候,通常都已經是期末考的時節,枝頭的綠意還稀稀疏疏,不成氣候,大夥兒已經歡欣鼓舞地跑開放暑假,年復一年如此,全校師生集體錯過校園裡最成熟穩重的夏季風景,彷彿錯過了壯年。

滋養我童年的美濃隸屬南國,除了少數悍將型的耐熱植栽,夏季卻相反地是萬物生長最蕭條萎靡的時候,豔陽毒辣,自家田裡幾乎種不出什麼精彩的菜色,只有粗大的蔥與不知節制的番薯葉,乾脆半休耕,人們也懶洋洋地窩在陰涼處避暑,一直要到秋冬才振作起來,迎來各種肥美的蔬果花卉。然而即使是那麼熱那麼熱的南國之夏,我沒有喝涼茶的兒時記憶。如果能睡上一場優良的午覺,那就是最好的納涼。

最理想的夏日工作場景中,天花板最好能像超市生鮮蔬菜區一樣定時噴灑水霧,要是能穿著泳衣躺在涼爽的水池中打電腦就更好了,但是這樣一來,無論是我還是我的電腦都要冒著生命的危險。

窩居在酷暑之島,我特別喜歡涼爽的夜晚,運動完之後感覺血液在體內流竄,體溫和氣溫達到最完美的共和狀態。我也喜歡白天忍受著凝滯的暑氣,到洗手槽掬水或絞一把濕毛巾把肩頸手腳沾涼的那一瞬間,水氣帶著皮層的體溫私奔而去,造成幸福的須臾幻象。

(攝影/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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