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宴席菜色要稀奇精緻,盤飾美觀。攝影/劉振祥
媽媽的宴席菜色要稀奇精緻,盤飾美觀。攝影/劉振祥

明亮的宴席

在保守的,重男輕女的家族裡,未曾被讚美的美感與廚藝,各種遭埋沒的才氣與自我,在每一場明亮的宴席裡,才能實現發光。

媽媽別世,家裡的宴席就此熄燈。宴席上見過的叔叔阿姨,爸爸高中同學,弟弟的日本客戶陸續來家裡捻香問候,各個不能置信,吁嘆不已。唯相片裡,媽媽仍脣紅齒白,笑意盈盈,彷彿向他們每一位清淺致意。來賓裡,有媽媽過世前兩個月才來過家裡用餐的訪客,彼時空氣裡的談笑,熱湯蒸騰的香氣還清晰,女主人已永恆轉身,遠行他方。

每一場昔年的宴席,回想起來皆明亮閃耀,擅宴客者,如我媽媽與外婆,皆是慷慨寬闊之人。

男人在外飯酒難免生亂,不如把餐宴往家裡辦

自小家裡就時常設宴,不是家常吃飯,人多來幾位的那種,那至多稱之聚餐,而非宴席。那種從長計議,從環境佈置、來賓接待,到菜色安排都體貼周到的,方為宴席。

媽媽來自熟習宴客的家族,外公白手起家經商發跡,出口機械到東南亞、歐洲與中東,家裡常年有各國外賓,大宴小酌不斷。根據我那聰明幹練外婆的邏輯,男人們在外頭吃飯喝酒,難免生亂,不如把餐宴辦在家裡。一方面自信廚藝過人,家宴料理有餐館水平,然開銷減半;另一方面丈夫的生意動靜也都在眼皮底下。

外婆的宴席我已有些記憶模糊,但清一色是做工繁複的台式大菜,而媽媽的宴席則是比較新派,形式不一定,是綜合性的美好體驗。她親自插花佈置、製作邀請函或是電話聯繫賓客,開席前,人們自四面八方陸續抵達,便先備妥茶食甜湯墊胃;宴席中,頭盤、肉類、蔬菜和湯品,上菜的順序和節奏有其講究,菜色要稀奇精緻,盤飾美觀;餐後,有冰涼水果、甜點熱茶咖啡,散宴時帶上伴手禮。

媽媽的宴席菜色要稀奇精緻,盤飾美觀。攝影/劉振祥
媽媽的宴席菜色要稀奇精緻,盤飾美觀。攝影/劉振祥

細火熬湯,湯熬上了,宴會前奏就開始了

媽媽的宴席大致有兩種形式,一是圍著大圓桌,吃媽媽拿手的中式菜餚,另一種則是長桌展開的自助餐。中式的那一種通常招待的是長輩、爸媽同輩朋友,或是外國訪客。自助餐形式則是招待人數眾多的團體,或者我們姐弟倆班上的同學。形式不同,唯參加者事後提起,同樣念念不忘。來過家裡的人,有十多年前來參加過家宴的叔叔,十多年來每回遇見,仍熱情描述媽媽的招牌牛肉清湯滋味。小學畢業前夕,媽媽備了自助餐,邀請我的全班同學來家裡玩,三十歲時的同學會,幾個同學還頻頻提起那一個下午。

宴客前備項龐雜,媽媽多日前便會紙筆列下菜單,中菜需要泡發的烏蔘、海蜇,浸酒蒸軟的干貝,幾天前就要準備,甜湯的花生也要前一日浸泡,烤雞和鹹豬肉醃兩個晚上,和長期配合的攤販,指定保留鮮切肉類的部位。如是晚宴,當天清晨媽媽會獨自跑數趟早市,帶回鮮花,插花佈置桌面;蔬菜洗清,然後開始熬湯,花椒煸過,肉類連辛香料炒的整個廚房香霧瀰漫之後,添水細火熬湯,湯熬上了,宴會前奏就開始了。

側面看媽媽,忙的鬢邊發汗,可專注有光

席間,媽媽是不上桌的,為了菜鮮湯熱,為了墊襯在鮑魚切盤下頭的萵苣還清脆,芡汁發亮,糖醋炸魚仍金黃香酥。廚房裡的她高速移動,簡直旋轉跳舞,一手快刀如飛備料,另一手拭淨盤邊醬汁,轉手由我和弟弟上菜,兩爐台同時快炒,同時間電鍋裡還有熱著的湯,烤箱裡有逐漸轉化成焦糖色澤的烤雞,側面看媽媽,忙的鬢邊發汗,可專注有光。要忙到菜出了一半以上,招牌的砂鍋煲湯上桌,才解下圍裙,從廚房鑽出來接受眾人歡呼。

理想的家宴自有魔力,來賓在美味食物,及故舊談笑間,逐漸融化成一種鬆軟的姿勢。平日奔波煩惱的中年人們,熱酒過後,稍微脫離日常軌道,彼此像青年時期一樣,肆意的吃喝玩笑。外國友人與家人席間,語言不能互通,然而食物連結相異文化裡,共同的語言,氣氛亦歡樂融洽。

媽媽宴客,傾盡力氣,為了眾人高興。她唯一的親妹妹, 性格全然相反的阿姨,說起我媽,萬分不解她自己平時節制享受,物慾寡少,卻會費好大心思與花費,去伺候別人。但一人有一人的快樂,我媽的快樂就是見眾人團聚,喧嘩熱鬧地吃飯。同時,在保守的,重男輕女的家族裡,未曾被讚美的美感與廚藝,各種遭埋沒的才氣與自我,在每一場明亮的宴席裡,才能實現發光。
年輕時,媽媽是外婆的助手,在媽媽作主的宴席裡,我也成了助手、小跑腿。我輩八〇年代女生,能做菜者已不多,在大家庭長大,對於這一切也毫無抗拒。兒童時期從擺設餐具、擦玻璃杯、折餐巾端盤子等雜役開始做起。長大一點,就能和媽媽一起討論菜單和佈置,跟在爐邊學一點菜了。媽媽手上雖忙,仍仔細提點我技巧:魷魚刻花要斜刀,切片才大器好看;蔥綠切段,順著纖維劃細刀,投入冰水,就會捲曲起來像朵綠花;酒醋醬油,都在要熱鍋邊緣嗆過才甜;炸物出鍋前,必須轉大火逼出餘油;熬湯時候,投幾粒花椒能添香。

當天清晨媽媽會獨自跑數趟早市,帶回鮮花,插花佈置桌面。攝影/劉振祥
當天清晨媽媽會獨自跑數趟早市,帶回鮮花,插花佈置桌面。攝影/劉振祥

耳畔有她的聲音提醒火候強弱,有一樣的砂鍋煲湯香氣融融

媽媽病後,探望者眾。她愛熱鬧,有訪客時特別高興,然體力大不如前,掌廚已很辛苦。我試著延續她的宴會。請她列菜單,仔細詢問並記錄做法,媽媽終於可以入席吃飯,與親友敘舊,病中得一點樂趣。另一頭廚房拉上門,我硬著頭皮剁白切雞,酒炙烏魚子,燴蔥醬花枝,奶油塗飾蛋糕。憑著記憶調味也許可以,但缺乏經驗,無論刀工還是火候,都不夠熟手,廚房裡尖叫忙亂瘋狂,檯面狼籍,但熬著熬著,也能輪番出菜了。宴席中段,到餐桌邊打招呼,長輩們捧場,頗有讚美,我只在意媽媽反應。她沒開口,僅朝我點點頭,眼細細瞇起,笑燦燦的。

逝者曾經經過人間,在另一個人身上沖積出一點泥土,未來土裏或許長出點什麼,有來自回憶的養分。媽媽離開後,我反覆練習那些傳統菜色。我的記性那樣壞,毫不牢靠,多害怕丟失她,唯在這些細刀切絲,圍盤裝飾裡頭,回到過去每一個現場。耳畔有她的聲音提醒火候強弱,彷彿能見她在廚房裡,身形流轉的影跡,有她的手扶我的手,有一樣的砂鍋煲湯香氣融融,只是一樣的家裡,那個女兒已經沒有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