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蓮的孩子,多沿清水斷崖的方向離開故鄉。攝影/蘇紋雯
1. 花蓮的孩子,多沿清水斷崖的方向離開故鄉。攝影/蘇紋雯

洄瀾時光的氤氳滋味

身手俐落的阿澤,彷彿昔日洄瀾少年,他說以前不需計時器,觀煙聞香,這鍋煙起,另鍋待命,煙燻上色的焦金雞鴨,起鍋隨即抹油,彌封燻味更添油香。

普悠瑪號一過八堵,世界的轉速彷彿慢了下來,三貂嶺靈秀空翠,與西部慣見景致大不相同,靜謐的蘭陽平原和鐵道海景之後,是花蓮車站嘈雜的觀光風格。初抵花蓮,人海茫茫,我知道的只有六個地名關鍵字。

那是2015年底,寄望多時的非常上訴已經駁回,阿澤陷入情緒低谷。用他平反後告訴我的話來說是:「被錘進谷底的地面下。」所有能夠安慰鼓舞人的,大家都想幫他找來。

你不能瞭解他們,卻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有血有淚的人

《人本札記》編輯李昀修,從張娟芬《十三姨KTV殺人事件》撈出一段話來問我:「鄭性澤小時候住在花蓮的舅舅家,直到當完兵,才回到苗栗苑裡。」我一無所知,探視時探問,亦一無所獲。阿澤不願多所著墨。世事無常,若有萬一,少一些牽掛的親友,我明白他一向的心事。

但因此知曉,洄瀾時光是他的流金歲月,阿澤曾在花蓮度過生命中最愉快的一段日子。不清楚可以找到什麼,不希望阿澤期待落空,不再旁敲側擊,未知是否物是人非,我就這樣出發了。

第一趟去,大海撈針,三天的旅程,前兩日皆徒勞。花蓮高農校史館藏畢業紀念冊,一本本一筆筆查閱不見鄭性澤,斷了第一條重要線索。少年阿澤溫書祕境,供奉媽祖的慈惠堂已改建,二樓拜堂不知何往四顧茫然。七星潭的海風,也不能為我解密。

溝仔尾曾是風化區,一路碰壁的地陪朋友,想像了一個壞孩子的故事,問我為什麼相信鄭性澤?我不知道最後的真實,但我認識自己每月探望十五分鐘的那個人。朋友熱情正直,道別時說他敬佩我,非親非故何能至此。真實故事展現之前,污名先炫示了力量。

溝仔尾的謎語,日後自然解開了,與偏見相去甚遠。我拜訪經營花店,家對面是暗娼館,巷子口是暗間仔,小孩托育給暗娼,除兵役兩年,生長於斯的里長張憲聰,說溝仔尾地方文史,留下幾行踏查筆記:「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背景,你沒有進入這個地方,你不能瞭解他們,卻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有血有淚的人。」

生命劇本滿載不可思議的劫數和橫逆

最後一天自暴自棄,決定改走旅遊路線,往時光1939早午餐前,不死心仍去菜市場。昀修的母親劉明慧,是花蓮烤肉名店太平香的後人,聰慧如其名,放大阿澤照片為A4尺寸,循在地網絡逐攤詢問。熟識的雞販,前一天不知鄭性澤何人,這一刻如天使報佳音:「有呢,這有看過呢,彼是阿澤啊!」我們走進流年偷換的時光隧道,熙來攘往的綜合市場柳暗花明。

「自細漢敢若欲愛參阮的囡仔鬥陣,阮的囡仔若咧讀冊,伊嘛欲來共下,大家嘛講彼是我的囝,我是四个後生,其中一个是阮小姑的。」阿澤從小和表哥們結伴,彷彿這戶人家的另個孩子,阿澤舅媽說因緣聚散,領我們看圈養、脫毛、烘烤種種設備。

少年阿澤國中畢業後,赴花蓮依親,和舅舅一家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做為綜合市場販售家禽的攤商,生鮮雞鴨、鹹水和煙燻,無論前台或後台,足以讓老少每日勤懇勞動一整年。

阿澤半工半讀,九點五十分下課準時回家,天未亮起早摸黑,年節忙碌更甚。負責的工作,勉強說是看顧烤爐,而其實前後的諸多工序,沒有理由可以不會不管,如此載運雞鴨於市場穿梭,同時唸完花商夜校,度過他的高中生活。

錯字是岔路,原來竟誤花商為花農,花蓮尋人自此快轉。搞不清楚畢業屆別,輾轉曲折能夠按高中導師門鈴的千金一刻,花蓮市區穿街走巷,只覺皇天不負苦心人。臨上火車前,終於找到阿澤最要好的同學,對坐看楊凱翔大哥抹眼淚。回程的太魯閣號上,花商夜校教務處傳來第27屆高三甲班畢業紀念冊檔案。一切神奇恩典,都在花蓮之行的最後十小時發生。

由於曾經改名,為找尋舅媽口中「對伊蓋好的學生仔伴」,同為花商校友的明慧姐,啟動校友網絡。「我馬上就去!只要是為了阿澤,我馬上就過去!」那通電話,至今難忘,激動的楊大哥,讓所有渺茫瞬間具體,我抱住明慧姐大哭。

阿澤說要教小螃蟹做油桶雞,乃是傳授絕學之意

楊大哥後來聚集親友同學,接受刑求自白心理評估的訪談,成為律團聲請再審證據資料之一。同學間暱稱「嬌姨」,視如慈母的吳簡雪嬌,說夜校生是苦命的孩子,每個人都有故事,生命劇本滿載不可思議的劫數和橫逆。每晚六點到十點的相處,課餘活動是送貨至美崙市場的阿澤,找在第二信用合作社打工的楊大哥,一起喝美崙紅茶。「暗時仔食未?」「啊你閣有錢無?」「你攏叫人寫,攏無家己寫,考試會過無?」家境的難處,彼此懂得,少年父喪的楊大哥,始終記得阿澤的體貼話語。

舅媽誇阿澤是烤雞的好幫手,曾希望他自己創業賣烤雞:「彼嘛我有烘雞,伊嘛蓋?烘,伊會共我烘雞啦,啊我做熟的啦,煙的啦,烘雞料是我攢的啦,我若吊吊便,伊就落去烘,伊顧火按呢啦。」我於是懂了,阿澤說要教小螃蟹做油桶雞,乃是傳授絕學之意。

一年除夕魚麗忙年菜,桂槐做了豆腐獅子頭,讓小螃蟹和韡萱去看阿澤。阿澤問小螃蟹年次,孩子答九十,「那我小你一歲,我九十一年次……」冤獄人生的阿澤紀年,言者俏皮,聞者戚戚。節慶探視難免心緒起伏,阿澤感動之餘,說待自由之日,要教小孩做油桶雞。他自己改良發明,方便戶外活動,把雞隻放進沙拉油桶裡燒。

用《論語》來說,這是「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阿澤獲釋開啟再審後,給我們上了煙燻課,糖的份量、火候掌控、層架高度……這些說來瑣碎的技能,樣樣都是經驗積累的學問。身手俐落的阿澤,彷彿昔日洄瀾少年,他說以前不需計時器,觀煙聞香,這鍋煙起,另鍋待命,煙燻上色的焦金雞鴨,起鍋隨即抹油,彌封燻味更添油香。

暌違十五年舊地重遊,已是2016花商同學會。阿澤同舅媽進廚房燒水,慨嘆同學的孩子都已成年,舅媽痛惜冤罪誤青春:「啊你怎按呢,啊去予人害這咧紲這馬誤青春,去予人誤到青春。」阿澤直說「無要緊」,顧左右而言他,問候形同手足的表親,八十一歲的老婦人,逐一交代子孫近況,不時分心唏噓:「足冤枉乎!」末了水滾,舅媽悲嘆:「缺虧啦!」阿澤安慰:「無要緊,命猶閣有佇咧,猶閣有機會咧。」兩人的手,欲言又止,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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