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五個孩子在老灶下慶祝妹妹八週歲生日。 攝影/徐彩雲
今年七月,五個孩子在老灶下慶祝妹妹八週歲生日。 攝影/徐彩雲

碗裡的一撇一勾一捺

灶下,就像一場又一場流動的盛宴,有時餵養了一大家子,有時與孤老獨處,只有不斷蔓延開來的香氣,才能打破了原本的侷限,直到現在,我們依舊在頭份三合院老家的灶下幫孩子慶生、烤比薩、蒸饅頭,在歲末年初,依舊熬煮著桶柑餅和果醬,當熱騰騰的味道飄散,左鄰右舍也會聞香而來…。

今年七月,五個孩子在老灶下慶祝妹妹八週歲生日。 攝影/徐彩雲
今年七月,五個孩子在老灶下慶祝妹妹八週歲生日。攝影/徐彩雲

[dropcap]臨[/dropcap]暗時節,一皮皮花葉還裹著日頭的餘溫,廚房裡燃起第一把火,煙味滾動出了草木香,竄進長長的煙囪,當淡藍色的炊煙裊裊升起,即是通知晚餐時間到了,沒有澎湃的大魚大肉,菜園裡有什麼就吃什麼,拍幾粒蒜頭,大火快炒蕃薯葉、川燙茄子沾桔醬、九層塔多得不得了的煎蛋,加上酥酥的豬油渣蘿蔔乾,起鍋前灑幾滴醬油,馬上焦香四溢,如果覺得不夠豐盛,轉身打開菜櫥,倒出醃漬嫩薑、豆腐乳,最後現身的是陂塘剛釣到的大草魚,紅燒、煮湯皆宜,不禁讓人食指大動,添起一碗公又一碗公的米飯,撫慰勞動後的飢腸轆轆。

那是小時候,我在不同的廚房看著阿婆、伯姆、姑姑、堂姐、阿姨、母親,端出一道道充滿大地色系食物的地方,連白開水都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味道,我猜是柴燒的水氣裡,瀰漫著不同木頭的香味。

老一輩的女性,即使不識字,對於食材料理胸有成竹、瞭若指掌,每一餐就像文化人類學的田野採集,來自幼年的味覺記憶,在小小的空間伸展,我知道碗裡放進了她們的喜怒哀樂,放進了她們的期待、思念與不捨,變成五味雜陳的調味料,伴著人生的跌宕起伏和風湧時刻。

從移動中,品嚐各家廚房的滋味

五、六歲以前,我被父母親三天兩頭送回鄉下,讓阿婆或阿姨照顧,我排行老大,已有簡單的生活自理能力,父親在電視臺上班,兩個月輪一次早晚班,他常常要回去處理糾紛和參加婚喪喜慶,母親忙著家庭洋裁的生意和照顧妹妹們。父親總是要趕天未亮的第一班車,從舊臺北車站坐到竹南站,再搭苗栗客運到水流東,急促得連早餐都來不及吃。

等車時,我站在高高的月臺上,看著南下北上的火車,離我最近的是那些佈滿鐵鏽的石頭,還有映照著燈光的鐵軌。有時我在車裡睡著了;有時被鳴笛聲嚇了一大跳;有時暈車,父親會把窗戶打開,叫我看看窗外的景色;有時就在車裡靜靜地等待天亮。我從移動中,建構屬於我的童年生活地圖,一邊是臺北市大安區,另一邊則流動於親戚之間,理解斗煥坪、珊珠湖、大埔壩、褲浪埔這些小地名對我的意義。

客語把廚房稱為「灶下」,有火有土,才能埋鍋煮飯,「下」是形容方位和空間的意思。雖然親戚們同住一個夥房,大伯公過世後,分為四大房,我也從移動中,品嚐各家廚房的滋味,因為我完全不挑食,大人也不需特別準備,就是多雙筷子多個碗,即使有不同的煮食空間,大家依舊來往頻繁,互相贈物,若說我是大家養大的,一點也不為過。
白天,我跟著阿婆過家尞(串門子),看著大人們忙碌地討論豬隻要怎麼養肥養大?大閹雞要吃什麼特別配方才能打等、得金牌?幾時要蒔田、割禾、辦收冬戲?誰嫁娶、誰生兒子、誰又生病、過世了…….。大家講話直來直往的表情和動作讓我聽得入迷,現在我能講上幾句客家話,小時候的訓練功不可沒。

水流東徐屋夥房的陂塘,也就是池塘,為人工挖掘,是竹苗丘陵地區常見的蓄水池。 攝影/徐彩雲
水流東徐屋夥房的陂塘,也就是池塘,為人工挖掘,是竹苗丘陵地區常見的蓄水池。
攝影/徐彩雲

「食淨淨」的紅心芭樂乾

相信每個客家阿婆都會「曬鹹淡」,我的阿婆也不例外,最難以忘懷的不是蘿蔔乾、鹹菜乾,而是紅心芭樂乾,陽光晾曬出微潤的甜味,咬起來軟韌的果肉,果皮是粗粗沙沙的口感,還有咬到種子的喀喀作響,真是夠味!裝在一個透明玻璃罐裡,我一直跟阿婆討來吃,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塞幾片給我,加上半截大黃瓜,就是我的點心和水果,她還頻頻問我:「食得落嗎?」(吃得下嗎?),我點點頭,用「食淨淨」(吃光光)來回饋阿婆對我的疼愛。後來只要聞到紅心芭樂的香氣,就會湧現那年夏日的回憶。總之,每天有不同的面孔來來去去,發生很多有趣的瑣事,阿婆也會帶我坐公車到頭份市區買東西,傍晚等堂哥、堂姐放學,就有伴可以玩,時間過得飛快,我等待家人來接我的那一天。

應該是差不多時期的冬日,母親帶我們回去造橋滾水(錦水舊名)雙和窩的娘家,窩就是山凹的意思。我記得這是唯一一次她用父親的單眼相機拍照,她站在小舅舅房門前,不停地按快門,我高興地當起模特兒,努力背著妹妹,地上是外婆曬滿蘿蔔絲的毛籃,我抓起蘿蔔絲聞一聞、嚐一嚐又放下,還有在竹林前的合影。我們身上的呢絨襖袍是母親做的,非常厚重,是客人裁剩的布料拼接而成,即使是黑白照片,依舊看得出母親的巧手。現在回想此事,我猜母親應該是想要拍姐婆吧?那時姐婆十分健朗,稍微發福的身體,說話中氣十足。母親生完三個女兒之後,夫家有諸多不諒解,或許她想要跟母親聊聊,又或許覺得她平安健康就好了,就沒多說什麼。

母親拍下我跟妹妹在娘家雙和窩的照片,大約是1975年。 攝影/曾銀妹
母親拍下我跟妹妹在娘家雙和窩的照片,大約是1975年。攝影/曾銀妹

「勺嬤」、「刀嬤」,不外顯道出女主內

升小學的前一年暑假,母親和我們姐妹三人,在娘家待了兩個月,一天下午,母親趁我們午睡,只帶著小妹出門,我發現之後,驚醒跳起,覺得母親要丟下我不管,焦急萬分,趕忙換穿外出的洋裝,緊張地把後面要綁蝴蝶結的帶子扯斷,姐婆安慰我:「毋怕,媽媽一下子就轉來」,她要帶我跟大妹去吃水粄!聽到吃,我的心情平靜了一半,看到甜水粄,完全被濃郁的黑糖征服,藍色的水粄碗鑲著一朵粉紅色的花,吃完以後,我又是一陣心花朵朵開。

傳統時代的女性,她們彎著腰、駝著背、挑起擔竿,寫進身體裡的一撇一勾一捺,才是真正屬於文字的內涵,尤其客語跟法文、德文、義大利文一樣,有陰性名詞,像是「勺嬤」、「刀嬤」這些廚房用具,都是屬於女性的詞意,也有不外顯、女主內的意思。灶下,就像一場又一場流動的盛宴,有時餵養了一大家子,有時與孤老獨處,只有不斷蔓延開來的香氣,才能打破了原本的侷限,直到現在,我們依舊在頭份三合院老家的灶下幫孩子慶生、烤比薩、蒸饅頭,在歲末年初,依舊熬煮著桶柑餅和果醬,當熱騰騰的味道飄散,左鄰右舍也會聞香而來,感謝老屋尚存,也感謝還有一方空間,讓孩子們透過真實的生活,連結內在與外在的空間,成為日後的回憶。

五個孩子採收姐婆種的西瓜,後方為徐屋的傳統公廳。 攝影/徐彩雲
五個孩子採收姐婆種的西瓜,後方為徐屋的傳統公廳。攝影/徐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