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仔是家裡最小的弟弟,不知怎麼回事,就擔起主中饋的責任。某個不上學的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他挽著菜籃。他掀開來,給我看裡頭一顆白生生的豬頭,笑笑說,滷豬耳朵和豬頭肉用的。當時我們才十五歲,剛跟著街坊老大,學打群架喝米酒配花生米,覺得同齡的男生能獨力調理一顆豬頭,令人止不住驚異。
[dropcap]小[/dropcap]時候認識的,會做飯的男生,身上多半有故事。不像我只會淘米,給煤油爐升火燒開水,以及趁媽媽手忙腳亂時,偷偷拈肉丸子吃。
初中同學小馬,童軍課和我同組。各組都要做幾道菜,全班觀摩分享。我茫茫然完全沒頭緒,小馬胸有成竹攬下來。我記得他做了玉米湯。他說,很簡單,開罐頭加點火腿絲,熱一熱就好。
後來我知道他媽媽不住一起。爸爸是忙碌的生意人,夜裡常不歸營,或者帶不同的阿姨回家。我猜他常常喝自己熱的玉米湯。
情場失意 肉末豆腐成「落寞豆腐」
曾仔是另一個會下廚的小男生。他媽媽在家,但癱在床上,已經好多年。曾仔是家裡最小的弟弟,不知怎麼回事,就擔起主中饋的責任。某個不上學的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他挽著菜籃。他掀開來,給我看裡頭一顆白生生的豬頭,笑笑說,滷豬耳朵和豬頭肉用的。當時我們才十五歲,剛跟著街坊老大,學打群架喝米酒配花生米,覺得同齡的男生能獨力調理一顆豬頭,令人止不住驚異。
曾仔唸南水—台南水產學校,後來失了音訊。我記得他讓我看籃子裡的豬頭,沒吃過他的滷的豬耳朵。
遇到下一個做飯的男生,已經唸研究所了。他是高一屆的學長,我們租同一棟學生宿舍,常結伴慢跑。沿景美溪跑新光路,兩旁芒草夾道,跑到路底人家,狗子衝出竹籬亂叫,我們轉頭,來回約八公里。
有一陣子學長嚴重失戀,搞得消瘦落肉形容憔悴。我上樓探望,他正在做飯,一菜一湯。這一道叫「落寞豆腐」,他不勝唏噓的說。就是蔥花薑絲炒肉末拌捏碎的豆腐,淋一點醬油糖。湯呢,把幾種蔬菜撕一撕,又綠又白加水煮成一鍋。好多年後,我學著進廚房,除了試做記憶中媽媽的菜式,最常做的就是這一道「肉末豆腐」。起鍋後澆上熱飯,連盡數碗不止。
至於那道蔬菜湯,喚起的是另一個記憶。台南一中,和成功大學隔鄰,大學生和中學生都在勝利路上吃飯。我們愛去同一家自助餐。先挑一份或魚或肉的葷菜,再選三四樣生鮮蔬菜,拿盤子放上去,店家就炒成一盤雜菜;或者挑個碗公,他就把菜煮成一碗湯。這樣連飯帶菜一份六元。
離開南一中北上之後,再沒見過挑生鮮蔬菜,店家再下鍋調製的現煮自助餐。如今還有這個記憶的同輩,嗯,都七十上下了。
學長後來赴美深造,之後還見過一面,他說此生不當大師就當大亨。後來也失聯了。不知他在外國住學寮時,還自已燒落寞豆腐和蔬菜湯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改煮洋菜,譬如說,餓了就隨手煮個義大利麵,像村上春樹。
放洋之後,走投無路煉成一手好功夫
日後和幾名海歸學人往來,若有幸應邀到府拜訪,我都溜去看一眼廚房。如果裡頭改裝了洋式附烤箱的電爐或瓦斯爐,多半就是放洋之後,走投無路才開始入廚的。他們炒菜用平底鍋,拿兩支筷子攪啊攪。也不是說不行,只是看出他不是跟媽媽學,不是媽媽調教的手藝。
也有人就這樣在海外煉成一手好功夫。學運世代一位陳教授就是大師級的高手。看他臉書貼出的菜式,每每歎為觀止。當年他花在廚房和圖書館的時間,到底是怎樣分配的啊。如今他的妻兒又是多麼幸福。
我的鄰居胡老先生,數十年間也都是自炊自食。他因雷震的《自由中國》案坐了十年牢。出獄後生活清簡。我們偶而相遇聊起,他說他每天煮一個新菜,兩天份。於是每天一個新菜,加上前一天的舊菜,每餐兩菜湊合著活下來。
2000年前後,戒嚴時期不當審判補償辦法生效,胡先生領到一筆補償金,去了一趟故里, 用他的家鄉話說「娶了媳婦」。回台灣之後應該吃得好些了。
2019-03-11
寫於烤成第N次拖鞋麵包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