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光妹專注的神情。(攝影/徐彩雲)
母親與光妹專注的神情。(攝影/徐彩雲)

「母女情深」深餡其中

我想起孩子的爸小學四年級的繪畫作品,正中央是包粽子的母親,衣著光鮮亮麗,搭配飛揚的髮型和捲翹的睫毛,即使坐著,也像是哼著歌,搖擺著上身,非常有動感,最有趣的是餐桌下佈滿蜘蛛網,旁邊的捲髮小孩咧嘴而笑,期待開動的一刻!

孩子的爸小學四年級的作品。(攝影 / 黎振君)
孩子的爸小學四年級的作品。(攝影 / 黎振君)

[dropcap]十[/dropcap]八歲那年,大約是立夏到母親節前後,教室的紅色木門迎著走廊外的綠意,突然一陣蟲鳴嘶噪,我望著黑板上聯考的倒數日期,耳朵卻繚繞著這串仰天長嘯,彷彿青春的笑顏,就在山裡盤旋,就在樹林間奔馳,就在河壩裡濺出水花,突然有個小小的衝動,我在國文課本內頁,紀錄了幾點幾分「聽到第一聲蟬鳴」,至此之後的每一年,當嘹亮的振動劃開天空的孤寂,濃郁的穿透力,潑灑著洋溢著激勵著我對生命的熱情。

粄粽的材料跟大湯圓一樣。(攝影/徐彩雲)
粄粽的材料跟大湯圓一樣。(攝影/徐彩雲)

這聲鳴唱漸漸呼朋引伴,來到端午最是熱鬧非凡,老師們早上要扯著喉嚨跟唧唧聲比賽,午後則是轟隆作響的大雷雨,放學前再迎戰一回樹上的引吭高歌。我暗自竊喜,能有幾個片刻將自己抽離,寧願淹沒在與自然交織,不知幾時開始,幾時消逝的瞬間。

大塊紅燒肉的肉粽 VS. 內餡切成丁的客家粽

另一個輕鬆時刻是「吃便當」,雖然溽暑難耐,母親必定會幫我準備兩顆粽子,或是包粽子剩的餡料配上白飯,向來「吃軟不吃硬」的我,其實沒有那麼喜歡吃乾乾烈烈的客家粽,反而藉這個「粽情天下」的機會,交換各家拿手好料,有長條狀的湖州豆沙粽,綿密的紅豆餡,徹底顛覆我對紅豆久煮不爛的觀感,還有跟我們家一樣是三角形,包著蛋黃、香菇、花生和大塊紅燒肉的肉粽,簡單大方,讓我驚豔連連。

同學帶來的大多屬於後者,相較之下,我有些抱怨,覺得客家粽真是吝嗇,於是回家跟母親說,以後也要帶大塊的紅燒肉,因為不管是菜包、大粄圓、還是粽子,換湯不換藥,總是切成丁的香菇、五花肉、豆腐乾、蘿蔔乾(或蘿蔔絲)和蝦米,簡直毫無變化可言,甚至吃完以後,粽葉還要留下來洗過,明年再用…..。

第一次在母親身邊從頭跟到尾的成品,傳統的客家粽餡料。(攝影/徐彩雲)
第一次在母親身邊從頭跟到尾的成品,傳統的客家粽餡料。(攝影/徐彩雲)

母親靜靜地聽完我的控訴,她也覺得,不用把肉切丁省事多了,隔年果然每一顆都塞了一大塊紅燒肉,包的時候還特別問我,要肥的還是瘦的?我興高采烈地帶著便當,掀開盒蓋之後,只有心滿意足可以形容,這種改良方式從此固定下來,殊不知母親還偷偷加了一味,叫做:「母女情深」,要輪到我當母親以後,才嚐得出來。

母親用月桃葉包焿粽,意外染成紅色。(攝影/徐彩雲)
母親用月桃葉包焿粽,意外染成紅色。(攝影/徐彩雲)

包粽子這項手藝,始終離我遠遠的,平常不但在市場裡買得到,再來是婆婆引以為傲的技術在前面擋著,她過世後,公公的鄰居好友或姑姑們,逢年過節便送來各式粄類和粽子;還有娘家母親擔心我要照顧眾多小孩,總會多綁兩串給我;社區媽媽曾經一起包粽子,全是玩票性質。

講老實話,我沒有從頭到尾跟著母親動手做一次,即使心虛,依舊年復一年。最近她多次提醒,已年過七十,體力大不如前,甚至把米食配方寫下來讓我參考,我想到孩子們和孩子的爸,通通喜歡粒粒分明的粽子,內心的動力好像增強不少。

包粽根本就是立體摺紙的概念

我跟母親討論,希望一天搞定米粽、粄粽和焿粽(鹼粽),就用傳統的餡料吧!她怕孩子吃不飽的念頭一再出現,我說,先處理基本款,以後有得是機會任意變化。我負責採買、切料,也到竹林裡砍幾株枸薑(月桃),正好開著鈴鐺狀的白色花苞,戴著紅色的皇冠,豔麗的唇瓣在風中搖曳生姿。

回來取下肥厚的葉片,用滾水燙過,濃重的香氣撲鼻而來,再去除中間的粗梗才能使用。我猜,若凡事力求精準仔細的母親,她的女兒一定是「大目新娘」(比喻迷糊,近在眼前卻看不到)。炒料的時候,我們的對話,讓她頻頻笑場。

01.2013年,母親特地到黎屋夥房,帶著外孫和外孫女們包粽子。(攝影/徐彩雲)
01.2013年,母親特地到黎屋夥房,帶著外孫和外孫女們包粽子。(攝影/徐彩雲)

「用鍋鏟太大聲了,要輕一點!」

「我覺得我都是一樣大聲,沒有太大聲或太小聲。」

等到正式進入實做階段,母親示範兩個之後,就靠自己摸索,不懂就問。先拿兩片粽葉左右交疊,圍出凹陷,放入糯米飯、配料,再鋪一層飯,壓緊,把葉子一拗一摺,用棉繩綁好就行了,這根本就是立體摺紙的概念,看似簡單,卻很容易把葉子拉破。

母親笑說:「不要急!慢慢來,妳這樣只有五十分。」

「沒關係,表示我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不要一次拿太高分。」

母親又問:「我第一次用枸薑葉包焿粽,蒸出來怎麼顏色那麼深?」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染得紅紅的,很漂亮啊!說不定是很厲害的新口味!」

我一邊包一邊跟母親開玩笑,她老是聊到姐婆如何張羅家中大小事,粽葉、繩子都是自己做的,相信外婆一定也偷偷加了「母女情深」這劑味道,讓母親不自覺從眼角撕出了眼淚!我想起孩子的爸小學四年級的繪畫作品,正中央是包粽子的母親,衣著光鮮亮麗,搭配飛揚的髮型和捲翹的睫毛,即使坐著,也像是哼著歌,搖擺著上身,非常有動感,最有趣的是餐桌下佈滿蜘蛛網,旁邊的捲髮小孩咧嘴而笑,期待開動的一刻!

我不知道婆婆過世前,母子倆一起看著這幅畫,是否浮現了許多被遺忘的細節?粽子像是一條軸線,淋上濃淡遠近的滋味,串起不同世代對愛的詮釋,望著手上完成一個又一個的粽子,伴著葉子的清香,我不禁深餡其中,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