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家的早餐桌上

懷抱著「你們家早餐,桌上放的是什麼?」這問題幾個月,我好好的觀察自己的早餐內容。除開一些西式的早餐,我認真追究,記憶中消失的,是什麼。是蘿蔔糕。

「你們家早餐,桌上放的是什麼?」

[dropcap]那[/dropcap]天被朋友的朋友某名廚這樣問,一愣,答不出來。我不記得了。當時,這名廚正把他店裡製作的長棍麵包壓扁,對半切開,夾入莫札瑞拉起司、羅勒葉、毫不留情的澆上一道道橄欖油,一邊解釋這油漬鯷魚,再讚美一番番茄的酸甜。趁亂,他問了我這個問題。這,實在是天問。

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總為早餐所苦。只要有人找,吃早餐我不太計較吃什麼。工作中,如果來個早餐會議,我也會視之為一種恩賜。我獨居,早餐最最是痛苦。試過整個月三十天都吃白粥,但不代表我因此欣喜。所以,我常常一早醒來賴床到過了午時再出門。只是因為不知道要吃什麼早餐,苦啊。

便當.王子麵加蛋.半麵碗胡椒粉

這苦,源自於孩時。孩時的飲食,在家庭的部分,完全失憶。余憶童稚時,外食尚稱簡單。在小三、小四的階段的午餐,起初是帶便當,集體蒸便當,吃便當。如果幸運,母親會來送便當,但那一定是前夜的剩菜都被我們家三個小孩吃光,菜櫥裡乾乾淨淨,母親無計可施,才會抱著弟弟來送便當。對母親來說,那是三重苦。一是得要放下「家庭即工廠」的家庭手工,少賺錢。二是走遠路送便當,累。三是弟弟得要跟著,這困難就不好說了。有時傍晚,我們帶著沒吃完的便當盒回家,她會嫌浪費,也覺得沒有成就感。對於母愛之便當的好感,在某次熱天中午吃不下,沒吃完的便當帶回家發出約略的餿味,母親甚反感之。

於是不多久,我跟著其他同學就開始吃福利社王子麵加蛋的午餐。但是隨著時髦而貴的價格,加上自行加熱水可能會被燙傷等等困難,這事不出多久,就沒吃了。把錢省下來,下課後,轉往學校附近幾百公尺外的麵攤吃。晚吃午餐,晚餐當然吃不下。加上同學手賤撒了半麵碗胡椒粉,而吃不下麵,惹得老闆娘大罵。大人間公告周知,媽媽一得知,日子就又回到帶便當吃發黃菜葉的軌道。那年頭,我長得一副得道高僧的仙風道骨了,瘦得呢。

白粥.白粥加糖.白粥加鹽

有陣子,奶奶住附近。她會計較我們的身體發育,飲食就略略改變。她喜歡吃粥,我們就跟著吃粥。白粥、鹹粥都有,地瓜粥沒有。吃地瓜是窮人家的事。雖說是家道中落,但是地瓜不能吃。那個年代,天未亮,就有人會起床,走出門,買路過的醬菜車的小菜。我也曾被街上那股熱鬧勁影響,起床看這鄰里齊聚醬菜車的盛況,像極了宮崎駿的動畫,魔幻極了。僅一兩次吧。小孩還是要好好睡好乖乖長大。彼時窮甚,早餐也常是白粥白粥跟白粥。獨獨是,奶奶有創意地讓我們去嘗試白粥加鹽,白粥加糖,或是單吃白粥。這樣也度過一段無憂的歲月。

隨著「家庭即工廠」,台灣錢淹腳目,同時,我們家也失去早餐了。清晨,父母親都會因為昨晚的加班到半夜,出門時他們還在睡。我們不單是鑰匙兒童,我們也是早餐被剝奪的一代。

懷抱著「你們家早餐,桌上放的是什麼?」這問題幾個月,我好好的觀察自己的早餐內容。除開一些西式的早餐,我認真追究,記憶中消失的,是什麼。是蘿蔔糕。在我十歲左右,傍晚,母親尚未回家,已經下課的我,得先用炭爐生火,洗米煮飯而不焦。第二年,家裏已有瓦斯爐,手腕尚無氣力,雙耳的炒菜鍋翻不動,自以為是的用生米煮鹹粥,這粥因為翻攪不夠,粘底焦了。等母親回來救援,雖然騰鍋再煮。那一頓粥真是焦苦。我還記得為了鼓勵我,弟弟們還過度飲食的吃光光,為了我打氣。

工作夥伴家的蘿蔔糕 母親的蘿蔔糕

因為獨居,有些年母親在我年夜飯後離家時,總愛多包些讓我帶回去。那一週,大多是清冰箱週。當中的重點是蘿蔔糕,簡單的煎一下,或是煮湯,都很合適。那個時間,很像是我與母親獨處的時間。

後來我工作上細心的夥伴,她家裡母親也逢節做蘿蔔糕,獨獨不同的是他們家會加入紅蘿蔔絲添色。而她總是在年前送來給我。所以,有一年,我跟母親說蘿蔔糕太多了,吃不完。就不帶回去了。她當時顯露著一股孩子氣,這很罕見,她不曾對沒見過面的人生氣,僅僅是嫉妒,我比較喜歡吃他們家的蘿蔔糕。其實不是,我只是實際。這件事我記住了。所以,第二年,我從家裡帶回去更多的蘿蔔糕,漫長的蘿蔔糕日子,愛的蘿蔔糕。沒辦法,這就是我母親鋪天蓋地的愛。

四年前,母親過世了。我開始無意識的到處吃蘿蔔糕。到大飯店也點來吃。到葡苑、金蓬萊、woolloomooloo 也是,有蘿蔔糕的都點。最喜歡金蓬萊的口味。母親不是這個路數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帶她去吃一次,她知道我喜歡,那麼,我下次就一定可以吃到這樣口味的蘿蔔糕。只是因為她知道我喜歡。我喜歡,她會更高興。而我現在知道我早餐喜歡吃蘿蔔糕了。我吃蘿蔔糕,現在昇華成為一種儀式了。因為,媽媽愛我,我愛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