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魚義大利麵,身為日本人的我第一次見到時,還曾驚嚇地心想「好噁心!」(攝影/古碧玲)
墨魚義大利麵,身為日本人的我第一次見到時,還曾驚嚇地心想「好噁心!」(攝影/古碧玲)

煤焦油的春天

自稱有「小氣習性」的日本作家阿川佐和子,櫥櫃裡堆了許多人家送的還未開封,卻已軟趴趴聞不到一絲香氣的「古董海苔」。她設法讓古董海苔起死回生,擅長做菜的朋友Y子教了她一個好方法-做成海苔醬。她啪啦啪啦倒下高湯粉、烏龍麵湯頭」放了一點柴魚片,再來嘩啦嘩啦倒入醬油,又投入兩、三小匙的砂糖,還試著加了一點料理酒,古董海苔終於回春。

以前,電車裡貼著海苔便當的廣告照片。哇,看起來好好吃。忘了我是實際這麼說出口,還是露出想吃的表情,當時,有個人這麼告訴我:

「看到這個的瞬間,會覺得『看起來好好吃』的只有日本人,外國人的想法是『竟然吃這種烏七抹黑的東西,難以置信』。看到黑色的食物,外國人都覺得很噁心。」

說這話的是誰,我也不確定了。只是直到今天,每次看到用海苔包住的飯糰、海苔便當或整條海苔捲壽司時,我都會想一下:「外國人是不是覺得很噁心啊……」

把這麼黑的東西放進肚子裡沒問題嗎?

事實上,那件事發生在我尚未成人時,早已事隔多年。現在,聽說海苔捲在國際上有一定程度的知名度,外國人也很熟悉包海苔的日式飯糰。再說,仔細想想,外國人也沒有不吃黑色食物啊。人稱世界三大珍羞的魚子醬幾乎全黑,外國人也吃黑橄欖。還有墨魚義大利麵,身為日本人的我第一次見到時,還曾驚嚇地心想「好噁心!」不只外觀看上去噁心,吃了墨魚義大利麵的人嘴巴張開也很噁心。看到菜單上寫著「使用本店自豪的墨魚汁」時,不是不曾心動點來吃。可是,當那盤黑光閃閃的麵一端到眼前,又總會有點怕怕的。

墨魚義大利麵,身為日本人的我第一次見到時,還曾驚嚇地心想「好噁心!」(攝影/古碧玲)
墨魚義大利麵,身為日本人的我第一次見到時,還曾驚嚇地心想「好噁心!」(攝影/古碧玲)

真要說的話,「外國人」三個字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義大利人和美國人的味覺一定不一樣,有覺得墨魚義大利麵好吃的外國人,一定也有覺得那很噁心的外國人。更進一步說,當然也會有很多日本人覺得墨魚義大利麵好吃。要不然,日本的餐廳怎麼會賣這道料理呢?關於墨魚義大利麵的考察暫且打住,那麼黑色的飲料就沒問題了嗎?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都相當黑吧,咖啡呢?日本人第一次見到咖啡時,肯定嚇傻了吧。

日本人第一次見到咖啡時,肯定嚇傻了吧。(攝影/古碧玲)
日本人第一次見到咖啡時,肯定嚇傻了吧。(攝影/古碧玲)

有一次,女校時代的朋友聚集在當時新婚不久的其中一人家。

「大家要喝什麼?我來泡咖啡吧?」

身為主人的新婚妻子問我們幾個客人,其中一人回答:

「我不敢喝咖啡。」

「咦、是喔?」

「一想到要把那種烏漆墨黑的東西放進肚子裡,就怕得喝不下去。」

我這群朋友心眼都很壞,一聽到這種清純天真的發言,眼睛當場發光,難以按捺整人衝動。很快地,其他幾個夥伴紛紛反應:

「哎呀,是唷?妳說害怕把黑色的東西放進肚子裡是嗎?」

「那巧克力也不能吃囉?」

「還有海苔也不行?黑豆也不可能了吧?」

最後,這家的主人做出最後一擊:

「特地準備的巧克力和海苔捲壽司,只能給除了妳之外的大家吃了。真可惜。」

我當時不在這個霸凌現場,後來才聽大家提起這事,捧腹大笑不止。不過,這樣的我每次看到墨魚義大利麵時,都會想著「把這麼黑的東西放進肚子裡沒問題嗎?」啊、怎麼又回到墨魚義大利麵的話題了。

每次看到用海苔包住的飯糰、海苔便當或整條海苔捲壽司時,我都會想一下:「外國人是不是覺得很噁心啊……」(攝影/古碧玲)
每次看到用海苔包住的飯糰、海苔便當或整條海苔捲壽司時,我都會想一下:「外國人是不是覺得很噁心啊……」(攝影/古碧玲)

丈夫這種生物呢,聽說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

今天早上,我家老爺經過廚房時發出驚呼,整個人還嚇得微微跳起來。
「怎麼了?」

我問。

「不是啦,看到鍋裡那團黑黑的東西,還以為妳在煮煤焦油呢。這什麼東西啊?」

他戰戰兢兢地聞了聞味道。

「又不臭!」

我不高興地回答,何必這麼害怕。「那是我做的海苔醬。」

「啊──是喔。」

老爺微笑回應,可惜完全看不出食指大動的跡象。倒不如說他一心只想快點逃離這恐怖的東西,目不斜視地從鍋子旁走過去了。沒興趣嗎?

丈夫這種生物呢,聽說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因為不知道妻子會餵他吃什麼東西。幸運吃到合自己口味的食物,還能稱讚「好吃」,一口接一口。要是不幸吃到不合口味的東西,到底該說什麼才能撐過去?身為妻子的我好像不該這麼說,但這際遇還真教人同情。只能站在不利的立場,好可憐。因為,他要是敢直說「難吃」,我一定會不高興,這是不用開燈也看得清楚的事實。

就這點來說,家父就很乾脆了。既乾脆,又完全沒有顧慮到廚師的心情。至少家人的心情他是完全不在乎的。國中時,我精心為父親燉了一鍋東坡肉,他只吃一口就說:

「嗯,佐和子啊,我們明天去吃點什麼好吃的吧。」

都不知道單純的女兒為此多傷心。話雖如此,父親也不是每次都很滿意母親做的菜。有時,餐桌上明明已經有好多道菜了,他還是說:

「喂,所以今晚我到底該吃什麼配飯才好?」

父親的意思就是「連一樣好吃的菜都沒有」。

相較之下,外子就謙遜多了,不會像父親那樣衝動地表示拒絕。問題是,他是個完全不會說漂亮話的人。這種時候,他會運用智慧這麼說:

「我已經把這輩子吃這道菜的額度都用光了。」

再也不想吃到某樣東西時,他就會這麼說。

「你的意思是不好吃嗎?」

我用略顯低沉的聲音再問一次。

「不是啦,因為已經充分品嚐過這道菜的美味,這輩子不用再吃也沒關係了。」

我嘆口氣原諒他。和父親比起來,至少還感受得出他對做菜的人有所顧慮,我要是不懂感恩會遭天譴。不過,至今另一半對我做的哪些菜說出「已用光這輩子的額度」呢?這道和那道、那道和這道,還有那道。已經有這麼多道了,這是怎麼回事?而且還不斷增加,多到我都忘了丈夫表示「已用光額度」的菜色有哪些。所以,我不會一一反省,只會持續做下去。

說不定海苔醬也攪拌得出光澤?

言歸正傳,請容我說明「海苔醬」的由來。事情的開端,再次來自我的小氣習性。

櫥櫃裡堆了許多人家送的海苔。心想又還沒開封過,剝掉膠帶打開蓋子時,我還滿懷期待。沒想到,一取出袋子裡的海苔,怎麼會這樣?聞不到一絲香氣,摸起來也軟趴趴了。

「咦──明明就還沒開過……」

一點也不新的全新品。翻過罐底一看,賞味期限早就過了。

我都稱這種海苔為古董海苔。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古董海苔起死回生呢。煩惱了很久,我那擅長做菜的朋友Y子教了我一個好方法。

「我都會拿來做海苔醬,作法很簡單喔。」

一旁,Y子的朋友說:

「她有分我一瓶,真的很好吃。」

這樣啊,原來還有這招。

我決定立刻回家試試看。把摸起來已經不脆,就算用火烤也無法重拾新鮮的古董海苔集合起來,撕成適當大小丟進鍋子。加入差不多蓋過海苔的水,然後放著等一下。過一會兒,片狀海苔顏色變得更深,呈現黏糊糊的狀態。喔喔!從海中誕生的海苔,原本應該就長這樣吧。要是再把它們攤平日曬,是不是又會變成片狀海苔……應該沒這回事。

先別管那個了。Y子說,只要用小火加熱變成黏糊狀的海苔,再加入真空包柴魚片和醬油熬煮即可。聽說要用小火咕嘟咕嘟熬上兩小時。

可是,老是因性急吃虧的我,當然不會老實按照她說的做。我覺得倒入大量真空包柴魚片太浪費,心想「用高湯粉也可以吧」,就啪啦啪啦撒下去。用剩的「烏龍麵湯頭」也啪啦啪啦倒下去。當然,還是有啪啦啪啦放了一點柴魚片,再來就是嘩啦嘩啦倒入醬油對吧?Y子的海苔醬口味清爽,我覺得再甜一點也可以,就又投入兩、三小匙的砂糖。還試著加了一點料理酒。陸續放入調味料後,拿飯杓仔細攪拌。仔細攪拌又攪拌。不厭其煩地攪拌。攪拌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記得做卡士達醬的時候,只要像這樣仔細攪拌,做好的卡士達醬就會散發光澤。說不定海苔醬也攪拌得出光澤?如何?應該有吧?

「這什麼?還以為妳在煮煤焦油」

不過,攪拌個十分鐘我就累了。實在無法站在瓦斯爐前持續做這種事兩小時。話雖如此,放著不管鐵定會燒焦。可是若離開瓦斯爐,我有自信一定會忘記爐上開著火的事。做什麼事都沒有自信的我,唯獨不缺忘記關瓦斯爐的自信,事實上,人生中忘記關瓦斯的經驗也累積了不少。於是,我決定暫時關火,讓鍋子沉澱一個晚上。結果就是引來先生那句「這什麼?還以為妳在煮煤焦油」。

看上去固然很像煤焦油,包準你吃了讚不絕口。這麼想著,我拿起湯匙試嚐味道。嗯……海苔醬大概就這樣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而且太黑了。再加點糖,也多加點醬油好了。嘩啦嘩啦。反正,要是口味過重,只要再加海苔就好。櫃子裡多的是古董海苔。

「如何?」這時正好祕書亞彌彌來上班,就請她試吃給意見。亞彌彌戰戰兢兢地嚐了一口。

「啊?很好吃耶。」

「會不會太甜?」

「這種甜度我喜歡。」

反應不錯。好,再煮一下就大功告成了吧。

「怎麼樣,要不要試試味道?」

我勸再次路過的老爺吃。

「嗯,等一下再吃就好。」

啊、是喔?不過我可不會就此挫折。打算過年時,把這大量的海苔醬拿去分送親朋好友。幸好,和古董海苔一樣,家裡多的是裝海苔醬的空玻璃瓶,全部堆在流理台旁等待派上用場。大家稱這些瓶子為「愚瓶」,說我留這麼多空瓶要幹嘛。多年來,家人總是勸我丟掉一些。現在,這些瓶子即將重見天日了。海苔和愚瓶的春天終於來臨。究竟會不會有朋友稱讚這些看起來像煤焦油的海苔醬「好吃!」呢,這還很難說。(本文轉載自《阿川家的危險餐桌《阿川家的危險餐桌》,引言、小標與照片為本刊所編輯配置)

【說說書】刁嘴老爸 讓餐桌變得很危險

文/古碧玲

《阿川家的危險餐桌》,平易近人的「歐巴桑文學」,一篇接一篇讀下去,詼諧自我調侃的筆致,讀者想必忍俊不住。作者阿川佐和子的父親阿川弘之,寫過《山本五十六》等以戰爭梟雄為主角的小說,剽悍人物到他筆下有了立體感的悲劇性格,尤添人味。

臨死前,刁嘴的阿川弘之戀戀著滿腦饞念的食物,從年少就無法忍受難吃的東西。嚴厲的父親犒賞家人就是上館子吃頓好吃的,曾經在佐和子生日被老爸招待一頓美食,因女兒一出餐廳說了聲:「好冷呀!」認為女兒不知感恩,氣得當場拂袖而去。他憎惡機器製作、味如嚼蠟的飯糰,對妻女說:「抹在手掌心的鹽巴和手上分泌的不知是賀爾蒙還是汗水體垢的東西起了化學作用,飯糰才會好吃。」

因為父親的挑食重吃,讓女兒佐和子每回為父親料理食物都顫顫兢兢。阿川弘之到90歲住進老人醫院,仍不時吞著唾沫向妻女點菜;幾回,八爪魚般的佐和子專誠抽空做的柴魚便當,一時圖方便地用了真空包柴魚片和軟管山葵醬,都立刻被虎鼻師老爸吃出來,氣噗噗地嚇斥女兒的不經心。

臨終前,阿川弘之把佐和子做的稍有軟塌的玉米甜不辣毫不留情地吐出來,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好難吃。」

之所以說這是一本「歐巴桑文學」,佐和子把歐巴桑喜歡照顧別人,不辭雞婆地急於把好東西與人分享的態度寫得幽默醋咪,一聽拍戲的同事想吃中華粥,居然在拍戲現場,煞費苦心備料,煮了80人份的中華粥款待整個劇組;最趣味的是,她會重覆用保護膜,更老實不客氣告訴旁人,被人視為怪習性也不在意;鉅細彌遺寫了一段舌頭手指並用,處理齒縫卡菜的情節;用餐後把附送的牙籤收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遇上好使的筷子如遇知音,一定徵求餐廳同意帶走;未雨綢繆地收集被稱為「愚瓶」-各種大小材質的空瓶子;把沒壞卻失去脆度的海苔片做成煤油色的海苔醬;大驚小怪於紐約的義大利食肆雜貨店,不辭千里帶回日本,被弟弟嘲笑…。

其中,飽藏愛物惜物與豁達性情,被阿川佐和子寫起來,把別人不以為然的態度照常書之,不怕見笑也勿須惺惺作態,妙趣橫生,人生智慧隱於字裡行間,讀起來行雲流水,煞是有趣。

阿川家的危險餐桌
阿川家的危險餐桌

《阿川家的危險餐桌》

  • 書名:阿川家的危險餐桌
  • 原書名:アガワ家の危ない食卓
  • 作者:阿川佐和子
  • 譯者: 邱香凝
  • 發行:馬可孛羅
  • 日期:2021/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