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引進的胡蘿蔔品種與日本金時紅蘿蔔大相逕庭。攝影/古碧玲。

金時紅蘿蔔 當不了主角的最佳配角

幕府時代的禁肉令,讓一般百姓過年都只能用個紅白蘿蔔絲,安慰孩子說今天吃了個野菜「膾肉」片呢。這個紅白相間的蘿蔔合體,從此就成為日本人的過年吉祥菜。

[dropcap]日[/dropcap]本人稱蔬菜為野菜,這可能與他們採集農業的延長有關,而且他們對於「在來種」野菜相當尊重,甚至自傲地說它們為「日本傳統的野菜」。時值小寒盛冬,日本過完新年,華人正準備過舊曆年時,在日本大小市場及超市裡一枝獨秀的就是紅蘿蔔。

台灣引進的胡蘿蔔品種與日本金時紅蘿蔔大相逕庭。攝影/古碧玲。

翻開日本的月曆,一月五日標寫著小寒,一月廿日則為大寒「一粒萬倍日」,農民初耕播種的好日子。天生擁有綠手指的無蝶,通常在這個期間為家庭菜圃施寒肥,準備種野菜用的堆肥。幾乎只種白蘿蔔的無蝶菜圃,總讓我懷念起彰化和美大舅家,冬季種著綠油油紅蘿蔔的風景。

金時細長暗紅,它的紅像是阿嬤的老旗袍,像是一種混雜刻意褪了色的記憶。

一般人的印象裡,紅蘿蔔只是個配角,連文人墨客都很少談到它。在紅蘿蔔的文學記憶裡,得過「直木賞」的日本作家向田邦子有關「人蔘飯」(夜中の薔薇)的散文最精彩,出國長途旅行回到東京時,第一個想吃的是米飯,她裝可愛嬌聲喚妹妹為她做紅蘿蔔飯,一舉把紅蘿蔔由配角當做女主角。一九八一年死於遠航空難的向田邦子,在她人生最終階段其實有個台灣男朋友,她在台灣的死亡之旅前,在散文裡提到了這意味深遠的「人蔘飯」。

包括台灣在內的橙色紅蘿蔔,其實都是屬於西洋種的紅蘿蔔,東洋種的現在可能只有日本陽曆年才出現在菜市的「金時紅蘿蔔」。金時細長暗紅,它的紅像是阿嬤的老旗袍,像是一種混合過刻意褪了色的記憶。金時紅蘿蔔以她的紅,過新年向來被一家之煮以刀工切彫,表現寒冬待春的梅花五瓣。要不然,就是以三分之一的紅蘿蔔絲,配三分之二的白蘿蔔絲,用糖醋調漬成「なます」。

「なます」翻成漢字就是「膾」,是指生肉片的意思;有此可見,幕府時代的禁肉令,讓一般百姓過年都只能用個紅白蘿蔔絲,安慰孩子說今天吃了個野菜「膾肉」片呢。這個紅白相間的蘿蔔合體,從此就成為日本人的過年吉祥菜。紅蘿蔔雖是配角,但它在日本料理的地位難以動搖,特別是金時紅蘿蔔是在來種野菜,每到過年即令喊出天價,煮婦們依然人手一把。

攝影/劉振祥

「人蔘」都是只有新年正月才會出現的野菜,無不貴森森。

在我六歲上小學前,大舅媽生的頭胎嬰兒,出生沒多久就病死了,舅媽及外婆都因此傷感許久。大舅跟當著我媽面前提說,想領養我當養女好「招弟仔」。過年前,媽帶我回娘家為阿公檢骨,然後坐在灶腳長椅上對我說:「妳就留在阿嬤家,然後晚上跟阿金睡,如果妳習慣了,喜歡的話,就留在這裡念小學。」我的回答是:「嘸愛啦,這裡上小學,他們脫赤腳也,我才不要。」

聽到這裡,我媽也點頭,擔心起大舅的經濟狀況。我媽回頭問大舅說:「阿珍仔,你在糖廠上班外,沙埔跟田地有在做嗎?」一心想要把我留下來的大舅很有自信地說:「 嗚哦,我現在都種にんじん外銷日本呢!」我媽直到跟著大哥移民南美洲,一輩子都叫紅蘿蔔為にんじん;而我來日本三十幾年,其實從來沒有看過或買過台灣進口的紅蘿蔔!

日本話的にんじん,翻成漢字就是「人蔘」,這除了表現紅蘿蔔的營養價值之外,也表現了它在料理中的地位。過去,日本有些豪農,靠栽種「人蔘」搶錢致富,除了金時人蔘、東京的瀧野川人蔘、熊本長人蔘、原產沖繩的島人蔘等等。無論那一種,都是只有新年正月才會出現的野菜,無不貴森森。

終究我沒留在和美上小學,被媽媽帶回板橋過農曆年,過年前媽媽一直在我大哥面前數落著我拒絕留在和美的理由:「她想穿個鞋上學。」就這樣,我大哥在過年前帶著我去到附近的鞋店,用他送報紙打工存來的錢,帶我在街上最大的鞋店買了一雙皮鞋送我過新年。每回想起都那雙小紅鞋的顏色,比金時蘿蔔還艷紅,就跟紅梅未開小鳥躍枝般,迄今依然鮮明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