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劉振祥

便當一日

原來。便當費心鋪排,好看易食,還要有點使人羨慕。她是讓孩子記得,那值得標記的一日。我媽為此,是有那麼點處心積慮。然而為了小孩而處心積慮,還是美的。

[dropcap]我[/dropcap]自小知道,便當不只盛裝食物,而是用來容納各種愛的。

小學二年級,首次帶便當那日,媽媽起了大早。從告知她日期,媽就挺神秘,籌備著什麼而不告訴我,前晚在外婆家吃飯,不見預留飯菜,也不見飯盒,想問而不敢。我當時雖只是個兒童,但是當了幾年我媽的孩子,心裡隱約有點把握,知道她不會忘記便當日,而且我的便當應不會錯的。

食物就是我媽溺愛小孩的形式

這份篤定有相當根據。我生於八〇後,但我媽不來時興和孩子做朋友那套,她是硬派媽媽,從長輩敬稱到椅子坐幾分都有規範。小孩不許看電視、晚上九點必須睡覺,否則挨揍,且揍的頗狠,我和弟弟都敬畏她。我家不太外食,因此媽媽在餵養孩子這事上,投入了超乎尋常的精神,我們總也是知道的。

工商社會時間寶貴,但食物就是我媽溺愛小孩的形式。我家一個月內不會吃到重複的早餐、夏季冰箱裡隨時有三種以上自製飲料。媽媽八點上班,但清晨四點起床,為我們熬皮蛋瘦肉粥;將飯糰捏成水滴形狀,裹肉鬆內餡,再剪細葡萄乾鑲出小老鼠的眼睛鼻子;我家的柳丁會弄成兔子、西瓜鑿成船,瓜肉挖成紅黃兩色圓球,與杏仁豆腐一起盛回瓜船裡。

攝影 / 劉振祥

我媽式的母愛,藉由各類美好的食物而重覆確認,自小我和弟弟都樂於對著她本人跳針式歌頌。我記憶力壞,國中到大學,記得的同學名字不出十人,需背誦的學科全數一塌糊塗,但牢固而清晰地記得許多我媽過往的菜色,其中一件,是她為我準備的第一個便當。

媽媽特別囑咐,便當不許蒸

便當日的清晨,終於見到備好的便當,以簇新的紅色束帶繫緊,束帶上的名牌填妥我的名字。飯盒不是那種橢圓形,兩側有扣環的國民飯盒,而且扁長方形的。這飯盒大概就是我媽神秘兮兮的主因,我想像她費一整個週末,專程到城裡的百貨公司尋找,才挑中這個日本製的霧面白鐵飯盒。上蓋很深、絲紋金屬材質,盒面多色套印精細的卡通圖案。

媽媽將漂亮便當,裝進專用的紅色提袋裡,還有一盒義美小百吉果汁。便當似乎很輕,也無氣味,且沒有準備餐具。媽媽特別囑咐,便當不許蒸,午餐前也不許偷看。

第二堂課敲鐘,整個班級的便當抬去蒸飯室。我聽話,將便當藏在抽屜裡,但心神不寧,不時偷摸抽屜裡的飯盒。手指撥動束帶,金屬表面涼滑,印著圖案的膠墨有淺淺的厚度。便當盒真好看,但是冷冷的飯盒裡會是什麼,冷飯好吃麼?

午餐時間,班上騷動熱騰,同學們領便當吃便當,也有四處打量別人的。多數重複蒸過的便當菜色,魯蛋雞腿與爛糊的蔬菜,都成了棕褐色,教室氣味複雜。我原位不動,屏氣凝神取出自己的便當。鬆開束帶蓋子。打開是一盒子的明亮清爽,是三明治。

便當即情書,紙面有限而心願無涯

米白和褐色的全麥吐司去邊,一份夾火腿黃瓜美奶滋,另一份抹上花生醬和草莓果醬。跳色配置,並一分不差地鑲在盒子裡。盒內有金屬隔板,隔板這側疊放了幾份高崗屋海苔,最上面放了一把乳酸口味糖果,裹著粉紅和粉藍色的包裝紙。整份便當看上去模型似的美麗工整。同學興奮圍觀,覺得新奇。最後我只吃了三明治,糖果海苔都送了出去。

 

拎著空便當回家,媽媽不動聲色的瞅了一眼,問:「沒有把便當拿去蒸吧?」我搖搖頭。再問:「有沒有人說,你的便當很漂亮?」點點頭。

原來。便當費心鋪排,好看易食,還要有點使人羨慕。她是讓孩子記得,那值得標記的一日。我媽為此,是有那麼點處心積慮。然而為了小孩而處心積慮,還是美的。

那只卡通便當盒一直用到高中,表面磨損到圖案不清時,人便長大了。長大後我以我媽式的投入,也為人做過幾回便當。愛過的人寥寥,但到了親手做便當這份上,不能是沒有感情的。便當即情書,紙面有限而心願無涯。營養美味好看的、燉了三天三夜的、看得見或說不出的,都盡可能填進去。盒蓋底下,一份密封的、編輯過的感情,終於要被咽進肚子,彼此心照而不宣。